鄭建邦：我的祖父鄭洞國

提起抗日名將鄭洞國，人們首先會想到一個詞：精忠報國。這位以勇猛穩(wěn)健、善打硬仗而著稱的國民黨抗日將領，從長城抗戰(zhàn)到八年抗戰(zhàn)結束，身經大小百十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尤其出任中國駐印軍副總指揮后，更是戰(zhàn)功赫赫、聲名遠播。

晚年的鄭洞國一直與長子一家共同生活，其長孫鄭建邦（全國政協(xié)常委、民革中央副主席）1982年從東北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回京，此后九年一直陪伴祖父左右。在紀念臺兒莊大捷七十五周年的紀念活動上，筆者采訪了鄭建邦先生。在鄭建邦眼里，祖父的人格魅力是他留給后代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祖父一生，都信奉忠誠老實的為人信條，講究個人私德。祖父的這個人生準則，后來成為我們的家訓。”

出國擔任軍職，個人命運好壞事小，若喪師辱國則會貽誤抗戰(zhàn)大局，不能不慎重考慮

鄭洞國出生于湖南石門，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第一期。

作為抗日名將，鄭洞國一生戰(zhàn)功赫赫，而最為世人矚目的，當屬他任中國駐印軍新一軍軍長和副總指揮后，率部發(fā)動緬北反攻戰(zhàn)，為打通中印公路、收復緬甸立下的不朽功勛。但當初出任中國駐印軍軍長，中間還有個曲折。

“中國駐印軍新一軍軍長一職，蔣介石最先屬意邱清泉將軍。邱清泉聞訊連幕僚都找好了，還請人教授自己外交禮儀和食用西餐的方法。但徐庭瑤、杜聿明等人認為邱清泉脾氣暴躁，恐與中國駐印軍總指揮、美國將領史迪威鬧翻，影響美國軍援，便通過何應欽向蔣介石進言，這才換成了我祖父。”鄭建邦說，“對出國擔任軍職，祖父心中頗為躊躇。祖父覺得，自己出國以后，個人命運好壞尚是小事，倘若喪師辱國，則會貽誤抗戰(zhàn)大局，不能不慎重考慮。”

因為這不單純是帶兵打仗，關鍵是要與外國人擺平關系，杜聿明的“前車之覆”足以令鄭洞國望而卻步。

1942年春，中國遠征軍出師緬甸，因中、美、英盟國之間不能協(xié)調而導致慘敗，擔任中國遠征軍副司令長官兼第五軍軍長的杜聿明，在撤退回國翻越野人山途中身染重病，幾乎喪命。二○○師師長戴安瀾在撤退途中中伏，壯烈殉國，十萬遠征軍將士葬身異國者過半。

對于杜聿明和盟軍將領史迪威之間的矛盾，鄭洞國早有耳聞。而史迪威的霸道、目中無人更是無人不曉，鄭洞國實在沒有把握與這位美國指揮官融洽相處，他擔心處理不好與盟軍將領的關系，貽誤抗戰(zhàn)大局。但是，蔣介石決定了的事輕易不會改變，從他急電將鄭洞國從鄂西前線召回重慶，當面向他宣布這項任命，就足以看出他的態(tài)度。

鄭洞國與邱清泉都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生，分別畢業(yè)于第一期和第二期，蔣介石對這兩個親信學生都比較了解。徐庭瑤和杜聿明作為這兩人的老長官和好友，他們深知鄭洞國謙遜寬厚，作風穩(wěn)健，善于與人和平相處，或許這種寬容友好與顧全大局、堅忍不拔正是史迪威的克星。

在軍委會辦公處的餐廳里，面對食量不大的鄭洞國，蔣介石調侃說：“戰(zhàn)國時趙國大將廉頗一餐可食斗酒肉十斤，鄭軍長慣于治軍征戰(zhàn)，也應該能夠吃飯哦！”餐后回到客廳，鄭洞國終于說出自己的擔心：“學生絕對服從校長命令，只是自忖才疏學淺，又沒有同洋人打交道的經驗，恐有負校長厚望。”

蔣介石鼓勵說：“你去那里是會有困難的，同外國人打交道不太容易，但目前抗戰(zhàn)需要盟國幫助，必須有人擔負起這個任務。我反復考慮過，覺得你去是最合適的。你身為革命軍人，在國家艱難時刻，要以大局為重。”

話說到這份上，鄭洞國堅定信心，不再猶豫。1943年3月，鄭洞國飛赴印度，就任中國駐印軍新一軍軍長。臨行前，蔣介石特別囑咐他：“遇事要冷靜、克制，盡量不要與盟方鬧翻。”

史迪威對仁厚寬和的祖父頗為欣賞，多次稱贊他是一位標準的中國軍人

鄭洞國一到中國駐印軍藍姆迦營地，立刻感受到了來自史迪威的方方面面的限制。

“這一點可以在后來出版的《史迪威日記》一書中得到證實。”鄭建邦說，“他對祖父的排斥，集中體現(xiàn)在對新一軍軍長職權的限制上。”

史迪威一直堅持建立殖民地式軍隊的主張，在中國駐印軍組建之初，就提出“要中國士兵，不要中國軍官，尤其不要中國將領”，為此，他特地從美國調來三百多名軍官，準備接替中國駐印軍營級以上全部軍官的職務，遭到中國駐印軍全體將士的強烈抵制。蔣介石更是堅決拒絕了史迪威的無理要求，但為了緩和關系，他最終放棄任命一位駐印軍副總指揮，只在總指揮部之下成立了新一軍軍部。鄭洞國出任新一軍軍長，這是史、蔣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

而史迪威并不滿足，他將三百名美國軍官分派到駐印軍中擔任各級聯(lián)絡官，賦予他們直接調動中國軍隊的權力，以便通過他們達到控制中國軍隊的目的。鄭洞國則被剝奪了過問軍事的權力，孫立人、廖耀湘等師級及師級以下將領，同樣被剝奪了作戰(zhàn)指揮權。

早在赴印途中，鄭洞國曾在昆明首次會見史迪威，并特地拜訪了時任昆明防守總司令的杜聿明。正如杜聿明所言，史迪威對中國這樣落后的國家及其將領有一種本能的輕視和不信任，這種情感即使在外表客氣的言語中仍然顯露無遺。

如何轉變史迪威對中國將領的看法，扭轉被動局面，對鄭洞國這樣一個馳騁疆場的將領來說，是一個全新的課題。但也正如徐庭瑤、杜聿明等人推薦他、蔣介石認可他一樣，他的個性修養(yǎng)、人格魅力正是史迪威的克星。他一方面“千方百計地搞好與盟方的關系”，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維護國民政府和中國軍隊的尊嚴和利益”，同時“顧全大局，努力調解和平息部隊中對盟方的不滿和憤恨情緒”。當時經常有人來找鄭洞國訴苦，說“班超當年揚威異域，我們今天到印度來卻領略海外洋威，實在愧對祖宗”，還有的實在忍受不了，提出回國請求。鄭洞國勸解他們，說“忍辱負重也是一種為國犧牲”。

基于史迪威對日作戰(zhàn)的堅決態(tài)度，鄭洞國對他十分尊重，始終積極配合他的工作。史迪威也并非不講理，對中國將領有利于作戰(zhàn)的建議也能虛心接受。

鄭洞國的作戰(zhàn)參謀黃仁宇多年后評價鄭洞國說：“他的長處在于堅忍不拔。”正是這種堅忍不拔和自身能力的展示，讓史迪威逐漸看到鄭洞國等中國將領的指揮才干，逐漸改變了對中國將領的看法。尤其對鄭洞國“仁厚寬和的道德修養(yǎng)頗為欣賞，多次稱贊他是一位標準的中國軍人”，在一年多的共事中，史迪威不但改變了對中國將領的看法，而且與鄭洞國等人逐漸建立起深厚的友誼。

正是這種逐漸建立的和諧友好的關系，有效維持了中美之間的合作，為部隊訓練創(chuàng)造了可靠條件，也為緬北反擊戰(zhàn)的勝利奠定了基礎。

1943年10月駐印軍重返緬甸后，與盟軍協(xié)同作戰(zhàn)，接連重創(chuàng)、殲滅日軍精銳部隊。

在收復緬北重鎮(zhèn)密支那的戰(zhàn)役中，由于前線指揮官梅利爾的失誤，本可一舉成功的奇襲戰(zhàn)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史迪威為此三換美軍指揮官，最終將指揮權交給鄭洞國。

鄭洞國親赴前線，在距敵僅五十碼的坑道內觀察敵陣，重新調整兵力，最終攻克該城，完全奪占密支那這一戰(zhàn)略要地。

經過一年多浴血奮戰(zhàn)，中國駐印軍與滇西中國遠征軍一道，前后斃傷日軍十余萬人，鄭洞國本人也成為一代抗日名將。

廖耀湘埋怨說，桂公為人也太厚道了，長春是不該您去的，這不是把您往虎口里送嗎

1946年春，鄭洞國調任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副司令、代理司令職務。1948年初任東北“剿總”副總司令。

“祖父原本是有機會離開東北的。那時，由于對東北戰(zhàn)場早已心灰意冷，他以到北平治胃病為由，向‘剿總’總司令衛(wèi)立煌請假。衛(wèi)立煌百般挽留，直到見祖父去意甚堅，才長嘆一聲，算是勉強同意了。”鄭建邦說，“想到終于可以離開備受煎熬的東北了，祖父心里一陣輕松，趕緊打點行裝，購買機票，還通知上海的家人，一起趕到北平會面。豈知祖父正要啟程，東北戰(zhàn)局又出現(xiàn)大的變化……”

正是這個變化將鄭洞國“困”在了東北。

這是1948年3月初，剛剛在遼西、遼南獲得大勝的解放軍主力，開始向四平街方向運動。對國民黨軍隊來說，這是一個極其可怕的信號，因為一旦四平街失守，長春、永吉的國民黨軍隊將被切斷退路，其結果只能被各個擊破。衛(wèi)立煌十萬火急通知鄭洞國去永吉，將駐扎在永吉的第六十軍撤到長春，以加強長春的防務。

軍情緊急，身為軍人的鄭洞國不能推辭。而且他對長春、永吉情況熟悉，人事關系好，自覺義不容辭。但他深知將六十軍撤到長春，同樣沒有出路。長春距主力太遠，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同時放棄長春，以保存實力。鄭洞國向衛(wèi)立煌如是建議，衛(wèi)立煌不置可否，這畢竟不是他可以決定的。

在將永吉駐軍轉移到長春后，形勢變化如鄭洞國所料，四平街業(yè)已失守，長春成了一座孤城，處在解放軍的四面包圍之中，已經撤不能撤，打不能打。

鄭洞國嘆惋之余，準備盡快返回沈陽，然后去北平治病。就在他準備動身的時候，衛(wèi)立煌的一封電報，讓一向脾氣溫和的鄭洞國動了肝火。衛(wèi)立煌希望他留在長春，兼任剛剛成立的第一兵團司令官與吉林省主席。

長春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戰(zhàn)略孤城，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這是人盡皆知的。鄭洞國對衛(wèi)立煌的電報不予理睬，他布置完長春的防務便匆匆飛回沈陽。衛(wèi)立煌則不急不惱，他完全理解鄭洞國的心情，只好安慰他說：

“桂庭，我們是多年的朋友，彼此都很了解。說實話，我也知道長春很危險，不大情愿讓你去擔這個風險。但梁副司令（梁華盛，‘剿總’副司令）和第六十軍軍長曾澤生關系緊張，范副司令（范漢杰，‘剿總’副司令）對長春情況又不熟悉。我們反復考慮，你去最合適。我輩身為軍人，應以黨國利益為重，請不要再推辭了。況且長春工事堅固，兵力雄厚，只要認真防守，是可以堅守下去的。你去之后，有什么困難都可以提出來，我一定全力支援你！”

衛(wèi)立煌一番話說得懇切，蔣介石的電令也隨即傳到，鄭洞國只好勉為其難。

“祖父飛赴長春前，朋友們紛紛前來看望。大家知道局勢兇險，彼此都有些生離死別的感覺，場面相當凄慘。廖耀湘還私下埋怨不止：‘桂公為人也太厚道了，長春是不該您去的。衛(wèi)總司令這樣決定，這不是把您往虎口里送嗎？’祖父聽后搖首苦笑。”

3月25日，鄭洞國在長春勵志社大禮堂宣誓就職。

祖父電復杜聿明：來不及了，只有以死報命

“祖父到長春后的半年里，長春沒有經歷致命的戰(zhàn)火，卻遭受了比戰(zhàn)火更痛苦的煎熬——饑餓。”鄭建邦說，“祖父很少跟我們提及長春圍困，那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時光，他曾說，‘我看著天上的太陽，都覺得沒有光芒’。”

錦州被攻陷前后，蔣介石曾先后兩次空投親筆信及“國防部代電”，一次比一次措辭嚴厲，催促鄭洞國等率部突圍。鄭洞國知道突圍已不可能，可作為軍人又不能不服從命令，于是再次召集新七軍軍長李鴻、第六十軍軍長曾澤生等人開會。

這天是10月16日，曾澤生已與解放軍取得聯(lián)系，正式決定率部起義。當天晚上鄭洞國即得到消息。17日上午他正與幕僚們緊急磋商對策，曾澤生派人送來一封信，信中勸鄭洞國與他們一起行動。鄭洞國對信使說：“請你轉告曾軍長，他要起義，請他自己考慮，要我同他一路，我不能干！”

18日晨，沈陽方面派來一隊轟炸機接應突圍，在發(fā)現(xiàn)城東有大批部隊向城外運動時，立即要求轟炸，鄭洞國勸阻道：“算了吧，那些以前都是自己人，況且現(xiàn)在轟炸已無意義，徒使老百姓遭殃，不要轟炸了。”

19日清晨，新七軍參謀長龍國鈞來到司令部，他告訴鄭洞國，新七軍官兵已決定放下武器，希望鄭洞國與他們一道行動。鄭洞國對此并不感到驚訝，只是拒絕參加。這天上午，國民黨駐長春其他各部隊，全部相繼放下武器。只有司令部直屬部隊還據(jù)守在設于中央銀行的兵團臨時司令部。

山窮水盡，窮途末路，鄭洞國開始料理“后事”，他向東北“剿總”作了情況匯報，很快收到重新派至沈陽收拾殘局的杜聿明的電報，稱已請蔣介石派直升機接他出去，問有無降落地點。鄭洞國回電：“現(xiàn)在已來不及了，況亦不忍拋離部屬而去，只有以死報命。”

但是，鄭洞國的部屬不愿“以死報命”，也不會讓他們的司令官“以死報命”。

21日凌晨，中央銀行大樓附近突然響起一陣槍聲，和衣而臥的鄭洞國意識到最后的時刻到了，立即將手伸入枕下，去摸他隨身佩戴的手槍，準備“殺身成仁”。然而，枕頭下面空空如也，手槍不翼而飛。

鄭洞國猜到這是屬下所為，連忙四處尋找其他可以了結性命的武器，生怕再晚一點，就會淪為解放軍的俘虜。門外衛(wèi)士聞聲沖進屋里，死死將他抱住。兵團副參謀長楊友梅隨即趕到，流著淚說：“桂公，事情已到最后關頭，請您趕快下去主持大計！”言罷向衛(wèi)士丟個眼色，幾名衛(wèi)士不由分說將鄭洞國扶起，擁向樓下。

一樓大廳里站滿了解放軍。楊友梅等人早已與解放軍取得聯(lián)系，剛才的槍聲也是楊友梅指揮司令部直屬部隊朝天放的，佯裝抵抗后再放下武器，以造成事實，迫使鄭洞國跟著他們棄暗投明。

此刻，四名衛(wèi)士緊緊環(huán)繞在鄭洞國身后，唯恐他發(fā)生意外。楊友梅等幕僚亦圍在鄭洞國身邊，一道道目光投向鄭洞國。

鄭洞國別無選擇，最終，他同意放下武器，率司令部機關及直屬部隊等所有人員，走出中央銀行大樓……

他想看看共產黨的天下是什么樣子，他需要解開心中的困惑，那就是為什么共產黨能夠得人心、打勝仗

“其實，早在遼沈戰(zhàn)役前，西柏坡的政治局常委會上，幾位常委曾經討論過‘動員鄭洞國起義’。會上朱德說：‘鄭洞國這個人政治上不壞。’周恩來也講：‘這個人我還了解，屬于比較老實本分的人。’毛澤東最后決定‘想辦法爭取他起義’，還叫周恩來以老師的名義給我祖父寫了封信。”鄭建邦說，“周恩來曾是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是祖父非常敬重的師長，可惜當時長春城內已是一片混亂，周恩來以老師身份寫的那封信，祖父并沒有看到。”

當然，鄭建邦并不否認，即使祖父看到那封信，以他當時對蔣介石的忠心，也未必會率部起義。

當鄭洞國放下武器率部出城時，途中遇到一輛迎面開來的吉普車，車上坐著與他對陣數(shù)月的東北野戰(zhàn)軍第一兵團司令員蕭勁光和政委蕭華。

見到鄭洞國，蕭華命令停車，下車走過來與鄭洞國握手，并致問候。見共產黨的干部對他如此尊重，鄭洞國的心情稍稍輕松了一點兒。

晚上，兩位蕭將軍在兵團司令部宴請鄭洞國，席間不停地給鄭洞國夾菜、斟酒。鄭洞國卻心情沮喪，不愿過多交談，酒過三巡之后才說：“我在國民黨里搞了二十幾年，現(xiàn)在失敗了，當然聽憑處理；至于部下官兵，如果有愿意回家的，希望能讓他們回去。”并提出一不去廣播、登報，二不參加公開宴會，表示只想解甲歸田，當個老百姓。

當蕭華委婉地建議、詢問他“是否愿意到后方哈爾濱看看，休息休息，或者學習一段時間”時，鄭洞國表示同意。他想看看共產黨的天下是什么樣子，他需要解開心中的困惑，那就是為什么共產黨能夠得人心、打勝仗。第二天，鄭洞國與楊友梅等投誠將領一起去了哈爾濱。

1950年8月，鄭洞國因胃病回上海就醫(yī)，途經北京時，蕭勁光、蕭華又請他吃全聚德烤鴨，希望他為解放臺灣出力。雖然經過兩年的學習和觀察，鄭洞國的思想已發(fā)生轉變，不再一心為“黨國”“守節(jié)”，但他仍不能做到與昔日長官、袍澤故友兵戎相見。

幾天后，周恩來請鄭洞國到自己中南海的家中吃飯。席間，周恩來問鄭洞國將來的打算，鄭洞國說：“我別無所長，人也老了，打算回老家種地去。”

當時在座的還有鄭洞國黃埔一期的同學、政務院參事李奇中，他聽鄭洞國這么一講，立刻說：“好啊，你在老師面前還敢稱老？”話音一落，大家都笑了起來。

周恩來親切地說：“洞國，你還不到五十歲嘛，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為人民做貢獻。現(xiàn)在國家建設剛剛開始，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呀。”

周恩來誠懇的態(tài)度讓鄭洞國非常感動，他沉吟一下表示，先回上海治病，病愈后一切聽從老師安排。

1952年6月，鄭洞國奉周總理之邀遷居北京任水利部參事，開始參加新中國建設。在1954年9月第一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上，經毛澤東提議，鄭洞國被任命為國防委員會委員。

毛澤東的話影響了祖父整個后半生

“祖父出任國防委員不久，收到一張?zhí)准t金字請?zhí)蜷_一看，原來是毛澤東主席要在家中宴請他！祖父當時的心情是既激動又不安，毛澤東是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日理萬機，還想到他，而且是設宴款待，這是多么榮幸的事情呀！但想到自己過去曾一度與共產黨為敵，參加工作以來還沒給國家做出什么貢獻，現(xiàn)在又蒙毛澤東主席親自接見，心中甚是愧疚。”鄭建邦說。

到毛主席家中做客，鄭洞國既激動又緊張。他來到中南海毛澤東家中，一進門毛澤東便迎上來與他握手，用湖南話說：“鄭洞國，你的名字好響亮呦！”

濃重的鄉(xiāng)音，讓鄭洞國倍感親切。毛澤東的詼諧，也讓在座的賀龍元帥、葉劍英元帥和鹿鐘麟將軍等人跟著笑起來，鄭洞國緊張的心情也變得輕松起來。

毛澤東問鄭洞國吸不吸煙，鄭洞國回答“吸”。毛澤東的煙就在茶幾上，他取了一支煙還沒來得及點上，毛澤東就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擦燃了一根火柴給他點煙。

這個細節(jié)讓鄭洞國百感交集，因為他從沒聽說更沒見過蔣校長給誰點煙，毛澤東的平易近人令他充滿崇敬。

毛澤東對鄭洞國的家庭生活十分關心，得知鄭洞國剛剛與妻子離異后，鼓勵他說：“人對生活要有一種達觀的態(tài)度，不能為一時的波折而灰心。只要進取向上，是不難重獲個人幸福的。”接著又笑著說，“你的家庭生活安排好了，還得多為人民做點工作嘛！你今年才五十一歲，還很年輕呦！”

兩個人越聊越隨意，鄭洞國就想請教一個問題，這幾年他一直在研讀毛澤東的著作，對毛澤東的思想和學問敬佩至極。同時他也在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但他學起來有難度，就問毛主席：“您的馬列主義是怎么學的？”

毛澤東聽后愣了一下，隨即爽朗地笑著說：“我當年接受馬列主義以后，總以為自己已經是個革命者了。哪知道一去煤礦，和工人打交道，工人不買賬。因為我還是那么一副‘學生臉’ ‘先生樣’，也不知道怎么做工人的工作，所以工人和我有距離。我考慮了很久才明白，我的思想立場還沒有真正轉變過來。一個人的思想總是發(fā)展的，立場是可以轉變的。只要立場轉變了，自覺地放下架子，拜人民為師，這就靈了，學習馬列主義也就容易學好。”

“祖父心里明白，毛澤東這是以自己的切身體會開導他，鼓勵他進一步轉變立場，走上為人民服務的道路。”鄭建邦說，“毛主席的這些話，影響了祖父整個后半生。從那以后，他開始真正改變立場，努力改造世界觀，全身心地投身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事業(yè)。他后來先后出任全國政協(xié)文史專員，第三、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五、六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第五、六屆民革中央副主席，黃埔軍校同學會副會長等職。”

在黃埔軍校這面旗幟下，祖父真正做到了以愛國始，以愛國終

說起鄭洞國在“文革”期間的境遇，鄭建邦說：“祖父除了一度被紅衛(wèi)兵抄家外，沒有受到直接的沖擊。難能可貴的是，祖父始終保持著自己一貫的做人準則，既不攀附權貴求聞達，更不構陷他人求自保。”

“文革”中，造反派讓他揭發(fā)海軍司令部副參謀長張學思（張學良之弟）是“隱藏在黨內、軍內的大叛徒、大內奸”。鄭洞國認為這是天方夜譚，毫無根據(jù)。

這些人卻振振有詞，說東北內戰(zhàn)時期，張學思作為三人調停小組負責人，曾密謀投降國民黨，還讓其兄張學良派人前來受降。

造反派的目的，就是讓鄭洞國指證共產黨派到東北的軍調小組負責人之一張學思是“內奸”。

鄭洞國認為這不可能，當年他是東北國民黨政權的重要軍事負責人，且兩度代理全面軍事責任，如此軍機大事，怎會毫不知情？

來人提醒他說，他們已掌握確鑿事實，張學思本人也不否認這個事，“你年紀大了，又隔這么久，難免會忘記，你再好好想想”。

沒影的事怎會憑空“想”出來？那些人又來了多次，鄭洞國表示無法再“想”了，不能平白無故地冤枉好人。一直還算客氣的造反派突然咆哮起來：“什么？你不冤枉好人，難道是我們冤枉好人了？”

鄭洞國冷冷地回答：“你們冤枉沒冤枉好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能冤枉好人。對不起，我累了。”說完起身到臥室休息去了。

“祖父很清楚這樣做的結果可能會是什么，但他有自己做人的標準和底線，絕不會因為個人安危而放棄。”鄭建邦說。

同樣對鄭洞國心懷感念的還有著名戲劇家田漢的兒子田申。

“文革”中田漢被迫害致死，新中國成立之初已是解放軍戰(zhàn)車團團長的田申也身陷囹圄。

在一次審訊時，他在專案組出示的外調材料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老長官鄭洞國熟悉的筆跡：“陳惟楚（田申曾用名）曾在我部下參加了反攻緬甸的抗日戰(zhàn)爭。”

在那個年代，能為田漢的兒子做出這樣的證明，是需要一定勇氣的。

后來田申回憶說：“桂公是一代名將，部下袍澤僚屬眾多，我僅在他帳下供職數(shù)年，又非親非故，想不到在經歷數(shù)十年政治風云變幻之后，身處逆境的他，還記得陳惟楚其人，并頂住壓力如實地證實了陳惟楚其事。在那個是非混淆的時期，這該是多么高尚的品德！”

20世紀80年代，要求落實政策的原國民黨起義投誠部隊老兵特別多，每周都會有人前來求助，來了就住在鄭洞國家里，走時還拿走點兒衣服和錢。更多的老兵上訪寫信，鄭洞國就為他們寫證明，說明其歷史情況，僅買郵票的錢每個月就是六七十塊。這在當時是一項不小的開支。

民革中央機關說這個錢是為了工作，應該由公家支出，但鄭洞國堅持自己出。他認為這些人跟著他出生入死，抗戰(zhàn)也抗了，內戰(zhàn)也打了，最后也跟著投誠了，現(xiàn)在有困難，用自己的力量幫他們做點兒事，心里踏實。

鄭洞國去世后，一位患半身不遂初愈的老兵聞訊，拖著病體從遠郊縣艱難進城，傾其所有買了一只花圈為鄭洞國送別。鄭建邦向他鞠躬致謝，感謝他這么多年還惦記著自己的祖父，這位老兵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地說：“不是我忘不了你祖父，而是你祖父的事情讓我們忘不了！”

晚年的鄭洞國致力于海峽兩岸和平統(tǒng)一大業(yè)，積極與臺灣和國外袍澤故舊聯(lián)系，向他們介紹大陸的情況和政策，幫助他們消除顧慮，增進對大陸的了解，并通過民革中央和黃埔同學會，為兩岸同胞的友好往來搭建平臺，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直到他病重住院期間，還多次會見來自臺灣和海外的昔日同學、同事和部屬們。

1991年1月27日，鄭洞國將軍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八歲。

一代抗日名將走了，海峽兩岸分別為這位識大體顧大局、謙虛謹慎誠懇待人的忠厚長者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

鄭建邦說：“祖父一生的事業(yè)，起于黃埔軍校；鼓舞他一生的信念，就是黃埔軍校愛國、革命的精神；推動他一生奮斗的目標，也始終是黃埔軍校救國救民的宗旨。在黃埔軍校這面旗幟下，祖父真正做到了以愛國始，以愛國終。”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