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徵祥：在比利時出家的中華民國總理

林語堂探望修道士陸徵祥

1938年春，林語堂一家離開紐約前往巴黎，醞釀寫一部宣傳抗戰的長篇小說——就是一年后出版的轟動海內外的《京華煙云》。在8月8日動筆前，他攜家人游歷了西歐多國的名勝古跡。他們聽說有一位民國初年的總理陸徵祥，十二年前看破紅塵，皈依了天主教，如今正在比利時的布魯日城圣安德諾修道院潛心修行，苦度余生。對于陸徵祥林語堂是熟悉的，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爆發時，林語堂正在清華學校任英文教師，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堅定支持者；而當時五四運動鋒芒所指，正是簽署了喪權辱國條約——“二十一條”的罪魁禍首曹汝霖等賣國賊，人們也把外交總長陸徵祥看成是一丘之貉。但后來因陸徵祥拒簽“巴黎和約”，轉而成了國人擁戴的“拒簽英雄”。當陸徵祥結束他三十多年的外交生涯時，曾痛心疾首地感嘆道：“弱國無公義，弱國無外交！”這對心懷強國夢，想用文字喚醒民眾、振奮民族精神的林語堂來說，不啻是一句警醒之語，還是一句至理名言。因此，林語堂此行產生了拜望陸徵祥的念頭。

1938年初夏的一天清晨，林語堂的朋友A先生開車來到林語堂一家下榻的旅館，接他們去陸徵祥所在的圣安德諾修道院。

陸徵祥神父走進會客室時，林語堂一家立刻站起來迎接。陸徵祥是個瘦小但精神矍鑠的老人，六七十歲。經過A先生的介紹，陸徵祥與大作家熱情握手。寒暄過后，他特別高興見到三個小女孩兒，微笑著拉著她們的手問長問短，說了很多話。他說，他喜歡看到中國孩子，這樣便有機會與他們說說中國話，陸神父自愧仍說著帶上海口音的中國話。孩子們好奇地望著他，因為，先前父親曾告訴她們將要見到一位大人物，他曾經是民國初年的總理，但眼前卻是一位瘦小的老爺爺，她們怎么也無法把堂堂一國總理與一個瘦小的“洋和尚”聯系起來。

陸徵祥向林語堂敞開心扉，把自己在官場、情場、人生際遇中的是是非非一股腦兒傾訴出來。

短命總理 弱國外長

二十一歲那年，陸徵祥以優異成績從上海廣方言館畢業，又幸得推薦入北京同文館深造，一年后被總理衙門選中放洋，成為大清帝國駐俄使館的四等秘書兼譯員。當時，駐俄公使許景澄十分欣賞既單純又充滿進取心的陸徵祥，有心栽培他。因此，其職位一路飆升，幾年間便由一般譯員，晉升為二等參贊。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革命黨人推翻清王朝，國內來電催陸徵祥回去任外交總長。

1912年3月30日，陸徵祥就任中華民國首任外交總長，他躊躇滿志，力主外事機構革故鼎新，大刀闊斧推行改革，清除積弊。一方面，他把沿襲清代的外務部易名為外交部；引進歐洲較科學的管理模式，敦促國會通過《外交部官制》，在外交部內設“一處一室一廳四司”，重新劃分職責范圍。另一方面，他又著手培養年輕的外交人才。他參考歐洲一些國家外交人員錄用制度，制定出考核選用三原則。積極招聘優秀人才，如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生顧維鈞，剛從美國回來，陸即將他延攬進外交部，日后成了中國外交戰線上的“奇才”。他還要求在外交部工作的官員必須學會一門外語……就這樣，陸徵祥推動中國外交體制和管理模式開始走向現代化，為中國現代外交奠定了基礎。

1895年中日甲午海戰之后，清廷與日本簽訂的《馬關條約》，被陸徵祥的恩師許景澄視為國恥，他諄諄教誨陸徵祥千萬不要忘記。陸徵祥就任唐紹儀內閣外交總長后，特意請翻譯家林琴南寫下“不要忘記馬關”六個大字，懸掛于總長辦公室，矢志不忘國恥。

唐紹儀內閣辭職后，他奉大總統袁世凱之命組閣。他主張無為而治，不久便被彈劾，從他受命到辭職，任國務總理僅十幾天，他是中國最短命的總理。

1919年1月18日，舉世矚目的巴黎和會在凡爾賽宮召開。會議在英、法、美、意、日五大國的操縱下，討論處置德國殖民地辦法。在沒有中國代表參加的情況下，他們決定將德國在山東的全部權益“讓與日本”。陸徵祥立即提出抗議，譴責這種侵害中國主權、藐視公理的野蠻行徑。他當即發表聲明，正式提出對山東條款的保留意見。

陸徵祥的嚴詞拒絕無濟于事，美、英、法與日本代表經過討價還價，最后仍將山東問題寫入“對德和約”。外交總長陸徵祥及中國代表圍繞山東問題的抗議與交涉宣告失敗。消息傳到國內，立即引發了聲勢浩大的五四愛國運動。怒不可遏的廣大學生，將矛頭直指袁世凱的親信、簽訂“二十一條”的外交部次長曹汝霖，痛毆了正在曹宅的章宗祥，并放火怒燒曹宅。北京政府因此陷入嚴重的政治危機中。

北京政府收到陸徵祥發來的請示拒簽電報后，外交委員會連夜召開緊急會議，商議對策。先是電令陸徵祥在“對德和約”上簽字，后迫于國內的強大壓力，又急電陸徵祥“自酌辦理”，使出了逃避歷史責任的“損招”，把關乎國家前途命運的“燙手山芋”扔給了陸徵祥！

左右為難的陸徵祥，面對政府的無能，深感失望和悲憤。他在致外交部電中表明心跡：“祥1915年簽字在前（指簽“二十一條”），若再甘心簽字，稍有肺腸，當不至此。唯未奉明令免職以前，關于國際大局當然應有責任。國人目前之清議可畏，將來之公論尤可畏。”這時，陸徵祥為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已抱定破釜沉舟的決心。

1919年6月28日，“對德和約”簽字儀式在巴黎富麗堂皇的凡爾賽宮舉行，中國代表席上空無一人。陸徵祥痛定思痛，毅然表示決不向蠻橫霸道的西方列強低頭，拒絕在“對德和約”文本上簽字，開創了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外交史上前所未有的先例。陸徵祥后來在《回憶與思考》一書中說：“我自覺有義務不再服從政府的命令，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陸徵祥的聲望也因拒簽獲得空前提高，他維護了國家利益，順應了民心，也寫下了他外交生涯上光彩的一頁。

巴黎和會落幕，陸徵祥途經意大利回國。剛一踏上祖國土地，便受到數以萬計民眾的歡迎。輪船停泊吳淞口時，民眾揮動小旗，旗上書著：“歡迎不簽字代表！”當晚，陸徵祥一行抵達上海北站，車站聚集了上萬民眾，上海方面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陸徵祥乘專列由上海返回北京時，沿途各站都有民眾列隊歡迎，他們把陸徵祥稱為“拒簽英雄”。回國后，陸毅然卸去公職，退出政壇，但仍懷惻隱之心，接受全國賑災督辦之職，同夫人一起出錢出力，賑災濟貧。

值得國人尊崇的洋媳婦

陸徵祥從小受到良好的西方文化熏陶，他通曉多國語言，對外交禮節非常嫻熟，又善于應酬；他英俊瀟灑，談吐文雅，經常穿著筆挺的西裝，在各國駐俄使節的應酬聚會上出盡風頭，成為女賓注目的焦點，博得各國外交官夫人的好感。

在一次舞會上，陸徵祥贏得一位比利時姑娘的青睞。當姑娘得知他是來自古老東方的中國外交官時，感到十分詫異，在她的印象里，清朝的外交官都是長袍馬褂、頂戴花翎、腦后拖著一條長辮子、面無表情的迂腐之士，而眼前這位英俊男人，簡直是一個白馬王子。陸徵祥雖然也算是社交老手，但與這位鼻梁高挺、金發碧眼的洋小姐共舞時，卻不敢造次，他瀟灑自如地輕攬姑娘的細腰，保持著東方人的優雅與含蓄。強烈的好奇心，驅使美麗的姑娘要同這位青年外交官交朋友。當時這位姑娘還是一名學生，名叫培德·博斐（Berthe Bovy），祖父是比利時的將軍，父親是國王勒阿波的侍從武官、陸軍上校。培德的父親與比利時駐俄公使勒海是親戚，因此，她常來圣彼得堡游玩，并不時出席上層社會的各種應酬活動。

一曲優雅動聽的舞曲過后，美麗的培德依偎在陸徵祥身旁。她既興奮又緊張，不停地提出問題，時而用英語，時而用法語，偶爾還夾雜著幾個俄語單詞。陸徵祥被這位洋小姐提出的天真幼稚的問題，逗得開懷大笑。姑娘見陸徵祥風度翩翩，談吐文雅，頓生愛慕。舞會結束時，兩人已情意繾綣，難舍難分了。于是，姑娘試探著提出約會要求，陸徵祥爽快地答應了。在以后的幾次約會中，兩人情投意合，傾心相愛。盡管培德比陸徵祥大許多歲，但她才貌出眾，學識淵博，見識高遠，令陸徵祥怦然心動。他們深陷愛河而不能自拔，培德不顧家人的勸阻，執意與陸徵祥交往。陸徵祥也不顧家人、朋友的反對，不顧長官訓誡，執意要與培德結秦晉之好。當時中國駐俄使館上下，包括公使許景澄都反對這門婚事。理由是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不主張外交官娶外國太太；而按照中國傳統觀念，洋媳婦與生下的混血兒既不能進家族祠堂，也不能入祖墳。因此，許景澄再三警告陸徵祥。可陸徵祥與培德姑娘難剪情絲。許公使只能“放行”，卻詼諧地說：“子欣（陸徵祥字子欣），你學外國學得很徹底，連太太都要娶外國的。將來若沒有兒孫，你太太又先你過世，希望你能進修道院去，這是外國的習慣。”沒想到一語成讖，陸徵祥晚年真的應驗了這句玩笑話！

1899年2月12日，陸徵祥與培德小姐在圣彼得堡的圣卡特琳天主教堂，在道明會神父拉格朗日的主持下結為伉儷。

婚后，兩人感情篤實，相敬如賓，經常出入各種社交場合。培德不僅精心照料陸徵祥的日常生活，事業上也積極為他出謀劃策。陸心存感激，對夫人百般恩愛。培德幫丈夫與各國外交官聯絡、周旋，成為丈夫的得力助手。1905年11月，陸徵祥被任命為清廷駐荷蘭王國公使，在即將告別圣彼得堡蒞任荷蘭之前，沙皇尼古拉二世傳信說要接見陸徵祥。陸徵祥當時的職銜只是參贊，即便像許景澄這樣的清朝欽差大臣離任，沙皇也未給過這樣的禮遇。沙皇與皇后在圣彼得堡金碧輝煌的冬宮接見陸徵祥及其夫人培德，不是例行公事地禮貌性寒暄，而是親切自然地交談。接見結束時，沙皇尼古拉二世贈賜陸徵祥大授勛章，并表示希望將來有機會能在圣彼得堡再次見到陸氏伉儷。

駐荷使館的館舍年久失修，水道不暢，每逢下雨大門口總是汪洋一片，既影響出行，又有礙觀瞻。培德到來后，立即請來當地工匠裝修房舍、修復路面、疏通管道，很快就使大使館面貌煥然一新。培德夫人從比利時選購價格較荷蘭便宜的家具，又定制了兩輛豪華馬車。這兩輛極富中國特色的馬車，既有中國傳統車座的富麗堂皇，又有勝于西方馬車的舒適感，路人皆贊嘆不已，想象著遠在東方的中國該是多么富有。

陸徵祥與荷蘭上層人物混得也不錯，他曾以公使身份，與荷蘭駐華公使貝拉斯在北京舉行談判，并于1911年順利簽訂了“荷蘭領地殖民地領事條約”，對保護我在荷蘭領地殖民地居住的華僑起了重要作用。陸徵祥在大小列強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中爭平衡、求生存，委實不易，培德夫人鼎力相助，功不可沒。他們相親相愛，相濡以沫二十多年，陸徵祥每遇大事，都要征詢培德的意見。在他心目中，夫人的地位跟父母和恩師同等重要，他曾感言：“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以栽成我者吾師。”

陸徵祥對外籍夫人的鐘愛在當時上流社會幾乎盡人皆知，伉儷深情為中外人士所艷羨。然而，奇怪的是，丈夫始終諱言妻子的年齡，人們只知道陸徵祥結婚時是二十八歲，卻無法確知他那位衣著華貴、舉止優雅的夫人的芳齡。直到陸徵祥去世后，他的秘書在清理遺物時才揭開這一秘密，原來培德·博斐生于1855年，比丈夫大十六歲！陸徵祥早年喪母，使他產生了一種尋求依護的情結。美貌賢惠、知書達理、被康有為婉稱“徽音難嗣”的培德，給了丈夫無私的愛，這位年長的妻子在丈夫的生活和事業上，實際起著“慈母”的作用。雖然她未養育一兒半女，但儼然有母親的風范。年輕的陸徵祥對嬌妻始終用情專一，絕不沾染達官貴人們常有的尋花問柳的惡習。

1912年，陸徵祥首次任中華民國外交總長時，培德夫人因熟諳禮儀，被大總統袁世凱任命為“女禮官長”，在總統府接待各國使節夫人，深得各國貴賓的好感。一時間，培德夫人成了執掌新華宮一切事務的女“宮內大臣”。后來，因不滿袁世凱脅迫陸徵祥簽訂“二十一條”，德培夫人憤然向袁世凱提出了辭呈，拂袖而去。

陸徵祥在國內期間，培德也恪守中國習俗，謝絕社交。由于培德深居簡出，過著尋常主婦的生活，許多人都以為陸太太不愿來中國。陸徵祥素來喜歡散步，但那時中國的良家婦女是很少拋頭露面的，培德入鄉隨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陸徵祥就只好一個人出去轉悠。他回憶說，當時北京人看到他散步就說：“陸總長想老婆了，想得吃不下飯，整天在外轉悠。”

培德夫人一向身體健壯，少有病痛，但1922年卻一病不起。替她治病的醫生都說：“北京的氣候，于她的身體不相宜，應往歐洲養病。”為了夫人早日康復，陸徵祥只好告別祖國，再次漂洋過海，帶上妻子到瑞士羅卡諾湖畔早年購置的益達別墅去休養。到瑞士后的第二年，培德夫人病情加重，血壓更高，引發了腦出血。醫生以放血來對付這種病癥，陸徵祥便將放出來的血盛在瓶中，外加裝飾，留做紀念。

1925年為公教圣年，陸徵祥為了減輕夫人的病痛，特意到羅馬去朝圣，請求教皇為他夫人祈禱祝福，教皇滿足了他的請求。盡管陸徵祥作了最大努力，但培德夫人已沉疴難起，病入膏肓。為了讓夫人放心，他深情地向夫人銘志：她去世后，誓不再娶，將進修道院以了殘生。

陸徵祥一生摯愛培德夫人，但有一件事情讓培德夫人耿耿于懷。那就是在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上簽字的事。

1915年1月，陸徵祥再任外交總長。此前一年的8月23日，日本對德國宣戰，后出兵攻占中國青島和膠濟鐵路，破壞中國中立。袁世凱一心想黃袍加身，卻不管強盜破門而入。日本總理大臣大隈重信看到袁世凱推行帝制，不敢得罪日本，公然讓日駐華公使日置益提出無理的“二十一條”要求，并強令中國不得將內容泄露。陸徵祥拿到這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戰戰兢兢，慌忙去見袁世凱。袁世凱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密商對策。他欲爭取日本對他稱帝的支持，竟命令陸徵祥簽字執行。

陸徵祥本性懦弱，卻熟諳 “平正通達，善事上官” 的為官秘訣，只以仰承上司意旨為做官之本。當時，日方不斷施加壓力，袁世凱慌了手腳，全部接受日方的無理要求。陸徵祥一向唯命是從，此時卻心懷忐忑。他深知簽字的責任和罪孽，抗命吧，又忤逆了袁世凱。左思右想，難得兩全之計。于是陸徵祥把此事告訴了培德夫人。

培德夫人聽罷，大為震驚。平時她給人的印象是嫻雅溫婉，但遇大事她就顯出了家傳的剛毅和膽識，她說：“真不了解你們中國人，以中國這樣的廣大民眾，對付三島的日本國，竟然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的怕。”陸徵祥低聲下氣地解釋說：“日本人野蠻可怕，中國積弱太久，袁世凱又獨斷專行，這字就是我不去簽，別人也會去簽的。”培德夫人厲聲道：“平日見你能言善辯，認為你還是一個人物，想不到你竟和清朝的太監一樣，只會說‘奴才領旨’，我真是枉自嫁了你。”

1915年5月9日，陸徵祥與外交次長曹汝霖秉承袁世凱的旨意，對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除第五款外，全部簽字接受。簽字后，國內震驚，陸徵祥一時為國人所痛罵，皆指其為賣國賊。這位風云一時的外交總長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陸徵祥也感到無顏面對國人，所以，后來袁世凱稱帝，要封他為侯爵，他堅決拒絕，并偕夫人逃往北戴河暫避。袁世凱死后，陸徵祥才又回到北京，繼續擔任外交總長。

陸徵祥成了袁世凱的替罪羊，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從此，培德夫人對他也沒有了往日的熱情，每日過著相顧無言、同床異夢的生活。陸徵祥自知愧對夫人，內心也很痛苦。不久，培德夫人離開中國，去了荷蘭。雖然不久之后，陸徵祥請求出任荷蘭公使，來到了夫人身邊，但是裂痕已經形成，兩人的感情似乎無法彌合了。直到巴黎和會結束，陸徵祥拒簽歸來，培德夫人才一改往日的冷漠，熱情相迎了。

1926年深秋，法國巴黎寒氣襲人。昏迷多日的培德平靜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行將就木，家人正在按醫生的囑咐為其準備后事。突然，她回光返照，醒了過來，口中喃喃有詞，她給丈夫留下了臨終遺言：“子欣，我的病大概是沒有希望了。親愛的，你平生一切都對得起我，只是一件事，我認為最不光彩，這件事（即簽署“二十一條”），不僅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你的國家，并且對不起上帝。我死了之后，你最好趕快到比利時從前我讀書的學院教堂里去服務，也許能得到上帝的赦免，還可以到天堂去。子欣，永別了！”培德說完便昏迷過去。 1926年4月16日，培德夫人安然謝世，享年七十一歲。陸徵祥痛哭失聲，絕飲三日。隨后，陸徵祥辭去中國駐瑞士公使的職務，為夫人守喪。次年5月，他拍賣了家具，籌足了喪葬費，然后伴送夫人的靈柩遠赴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安葬于勒根皇家公墓內，使夫人得以魂歸故土。

培德下葬后，陸徵祥塵緣已盡，他認為進入修道院便可在精神上與夫人朝夕相處，永不分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死亡把我們分開了，修會生活又使我倆重新團圓，團圓而不可再分。

1927年10月4日，比利時古城布魯日的天主教本篤會圣安德諾修道院，一位五十六歲的中國老人在大廳里行更衣禮。修道院破例接待了許多顯赫的來賓觀瞻這一儀式，除了比利時天主教重要的神職人員外，還有中國駐比利時公使、駐法公使、駐葡萄牙公使、駐荷蘭公使的代表，以及他們的眷屬；中國駐瑞士公使貝爾捷也到場。陸徵祥脫下西裝革履，換上寬松的修道士黑色袍子，昔日上翹的菱角胡和飄逸的詩人須都不見了，真可謂六根清凈。甚至連名字也改了，他的教名是“天士比德”（Petrus Coelestinus）；以后人們再不叫他陸徵祥了，而稱他為“比德兄弟”。南文院長（Dom Theodore Neve）于更衣禮畢，向十名新入會的修士致辭，最后來到陸徵祥跟前，對他說：“閣下，這是您最后一次被稱為閣下了！您進入修道院，并不意味著您已經中止自己作為大使的使命，從此以后，您在我們中間就是遠東人民大家庭的正式代表了……” 陸徵祥正式成為初級修道士。

圣安德諾修道院的生活十分清苦，喝涼水，啃干面包。陸徵祥不僅變得一文不名，而且一切得從頭學起，真可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1929年1月，初學期滿。他行過立誓發三愿禮：絕財、絕色、絕意，成為正式修道士。1932年1月，他又發誓，愿終身永留本篤會修道院。1935年陸徵祥晉升為神父，塵世的一切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然而，當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后，陸徵祥再也無法心如止水。他一直牢記恩師的教誨，從未忘記遙遠的多災多難的祖國。

“七七事變”后，中國的半壁江山慘遭涂炭，深受簽約之辱的陸徵祥，對日本帝國主義所犯下的又一侵略罪行無比憤慨，同時，也為國人團結一致浴血抗戰而備受鼓舞。為呼吁全世界人民、海內外華人和宗教界人士支持中國的抗日戰爭，他多方募集資金，主編法文版《益世報海外通訊》，并以“木蘭”為筆名撰寫文章，向歐洲介紹中國軍民浴血反抗侵略的情況，揭露日寇的暴行，呼吁世界人民支持中國的抗戰。他寫道：“我們中國為求自己生存而戰，也為保存文化和文明而戰，我們中國是在為全世界的公義和利益而戰。”他呼吁道：“不要間接地幫助日本空軍殺害我們……你們為孩子買日本玩具，但你付出的錢馬上就會變成上千上萬的炸彈落在我們國土上，使我們幼小的孩子慘遭殺害……” 他印制宣傳冊和傳單，向中國、比利時、法國、瑞士等國的官方外交機構、宗教團體寄送，也在廣大教友、一戰留下來的華工、中國留學生中散發。他還通過各種圣事活動，傳播抗擊法西斯的戰訊，增強必勝的信念……

在向林語堂講述中，陸徵祥有些疲憊了，他呷了一口涼水。而林語堂似乎意猶未盡，他問陸徵祥，曾否與中國朋友往來，或者在哪一天會回祖國。陸淺笑著說，他曾寫信給他的朋友，也許有一天想回到祖國，住在四川一所修道院的分院。告別時，陸神父送給三個孩子每人一枚金質徽章，作為紀念物；在贈送金質徽章前，陸神父先作了祝福儀式。下午兩點鐘，林語堂一家離開了修道院。

林語堂的探望結束了，但陸徵祥的故事遠沒有完結。

雖入空門，但家國難忘

1940年5月，德國納粹占領了比利時，圣安德諾修道院被充作德軍的軍營，修士們全被趕了出去。在艱苦的環境里，陸徵祥經常組織人們一起禱告，借此與大家互相鼓勵，通報消息；他還堅持在比利時各地演說，給深受戰亂之苦的比利時人民帶去心靈慰藉。

由于陸徵祥頻繁進行反納粹宣傳，蓋世太保盯上了他，并將他抓了起來，警告他“不許公開集會，否則將被視為破壞分子送往波蘭”。但獲釋后的陸徵祥沒有退縮，更積極地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侵略者。結果，陸徵祥被蓋世太保列入了黑名單，幸虧曾擔任過蔣介石軍事顧問的納粹總督馮·法肯豪森極力阻止，他才沒被押往波蘭的死亡集中營。

盟軍解放比利時后，陸徵祥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圣安德諾修道院。為了嘉獎陸徵祥虔誠的宗教信仰和不畏納粹強權的精神，1946年6月2日，羅馬教皇庇護十二世親自任命他為比利時圣安德諾修道院名譽院長。

1945年8月，兩位中國記者由一位比利時皇族小姐引路，探訪這位已經出家十七年的洋和尚。由于圣安德諾修道院不允許女性進入，他們就在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店里會見。出現在記者面前的，是一個頭上有兩條受戒疤痕、鬢發斑白、嘴扁腰彎、瘦骨嶙峋的老人，他戴著金絲眼鏡，身著寬松的黑色袍子。

在采訪中，陸徵祥對早年貪戀權位，違心地簽署“二十一條”的事，向中國民眾表示懺悔，“三十年來，我一直為此深深負疚。因此，從不愿和人提起這件事。即使被問到，我也禮貌地拒絕回答。二位先生不遠萬里前來探候，無以為報，乃簡述往事，總歸一句話：弱國無公義，弱國無外交！”他對中國取得抗戰的勝利異常興奮，感慨地說：“我初涉外交之時，正值中國被迫簽訂《馬關條約》，今天我看到被日本踐踏的祖國領土主權一一收回。”

十七年來，他除了修習基督教經典，還學外文。本來他精通英、法、俄文，現在又學通了外國人認為中國人很難學會的拉丁文。他對中外哲學進行比較研究，得出了孔子不亞于蘇格拉底、柏拉圖的結論。他表示，自己二十多年未看到祖國了，非常思念，希望能回國看看。陸徵祥還期望中國的當權者能以抗戰勝利為契機，大力發展國力。然而他的良好愿望很快被殘酷的現實粉碎：國共合作破裂，中國再度陷入內戰的混亂之中。

1948年12月15日，陸徵祥病重，住進布魯日圣方濟修女醫院，1949年1月11日午后6點1刻，當圣安德諾修道院院長南文主教到病床前看望他時，他用力說出了“中國”二字。南文院長說：“中國占去了你一半的心。”陸徵祥無力回答，但伸出了三根手指，南文院長明白了，說：“中國占去了你四分之三的心！”他疲倦地笑了。陸徵祥的好友羅光，真實細致地記錄了他彌留之際的點點滴滴：

1月13日，“臨終的苦況漸漸開始了。午后5點20分，他對侍者說：‘整個地為中國！整個地！整個地！’”（羅光：《陸徵祥傳》）

“整個地為中國！”這是陸徵祥的臨終遺言，也是他最后的心聲。1月15日午前11時7分，陸徵祥安詳辭世，終年七十八歲。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