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年我與出版人鄧占平先生到中央編譯出版社拜訪編審邢艷琦女史,適逢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董炳月先生,與之談及出一種魯迅作品單行本的計劃。他認為時下魯迅作品的版本極多,堪稱紛繁復雜,若再出一種版本,無論是從市場考慮還是對讀者的增益似乎都無所裨,不如將魯迅著作的初版本影印一版。
魯迅著作的初版本在新文學圈子里歷來受重視,被奉為“新文學善本”,迄今為止沒有完整地影印過。魯迅從1923年8月在新潮社初版《吶喊》,到去世后的1937年遺稿《且介亭雜文末編》的出版,著作單行本之初版本共有22種(同一作品在不同出版社重復出版的不計),如果將這些本子收集全,影印出版,無論是對普通讀者還是對研究者來說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隨后,我與鄧占平先生拜訪了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副館長黃喬生先生和文管部主任劉思源先生,得以一睹魯迅著作初版本的真容,發現初版本均為毛邊本。毛邊本亦稱作毛裝書,早期流行于歐洲,尤其是法國,法國人將之稱為“未切本”。歐洲毛邊本大多為精裝本,讀書的人一手持刀裁切,一手翻看閱讀。電影《戲夢巴黎》和《安娜·卡列尼娜》中都有裁切毛邊書的細節。中國的毛邊本源自清末留學生,魯迅先生就是最早的發起人之一。魯迅先生喜歡毛邊書,對于毛邊書,他有一個很好的詮釋:“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刀削”。說的通俗一點,就是書籍裝訂好,不切邊。民國時期的一代知識分子,不獨開啟民智,更注重讀書的情趣。毛邊書,便是這種見證。魯迅、周作人、郭沫若、郁達夫、臧克家等諸多文化大家的作品都曾以毛邊書的形式面世,甚至連一些雜志也有做成毛邊本的。
魯迅先生曾自稱“毛邊黨”,與其弟周作人推行“毛邊書”最力。他與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初版就是毛邊本,如今已成珍罕書籍。他曾在1935年給曹聚仁和蕭軍的信中都曾有過提及毛邊書的問題。(編按:前文亦有細敘,詳見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全集》2005年11月版13卷436頁和501頁)
在魯迅先生看來,毛邊書大概是冠發瑩潤的少年或是青絲委地的美人吧,它有一種錯綜的、天然的美。而切光了邊的書,則像是禿子。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生前所出的作品初版本大多為毛邊本。
了解了這些,這就出現一個問題,此次影印魯迅作品,要如何編訂、裝幀、要不要做成毛邊本?
為了確定可行性,特別邀請了魯迅研究專家王得后、王世家、李允經,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郁,作家止庵、解璽璋,藏書家謝其章等十余位專家座談,最終決定以“原大,原封面,原版式,毛邊”為原則,盡可能地保留民國時期初版本的全部信息,這就促成了《魯迅著作初版精選集》的出版。之后,又拜訪了一些老出版人和資深的印刷顧問,在毛邊本的制作上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實際上,建國后毛邊本已經成為一個十分生疏的概念,以致于發生了這樣的笑話:有出版社制作了毛邊本發貨到書店,結果被退回,書店責備印廠將沒切邊的半成品發出去了。直到近年來一些藏書家的鼓吹,才重新興起了“毛邊風”。然而,時下的毛邊本與魯迅所倡導的毛邊本仍然有一定距離,時下的毛邊本“書芯”大于封面,長出來一截,看起來十分毛糙,這是因為印廠裝訂后,省去了切邊這道工序。主要原因還在于毛邊本愛好者群體較小,單獨制作毛邊本成本太高。因此,一些作者只好要求印廠在裝訂完大貨之后,留出幾十本或一二百本不切邊,這就是毛邊本了,這便是現代毛邊本粗糙的根本原因。民國的毛邊本之所以沒有這種情況,是因為民國書籍制作工序和現代工序不一樣,折紙主要采用手工折紙。現代書籍制作采用機器折頁,因為人工折紙成本太高,印廠不愿意為了幾十本或一兩百本書而動用人工折一次紙。
魯迅先生所倡導的毛邊本是小毛邊,并不伸出封面之外,要制作成魯迅式的小毛邊本,非采用人工折紙不可。因此,經過多次與裝訂廠溝通,最終達成了手工折紙的協議。這是很難得的,《魯迅著作初版精選集》分為兩種規制,一種是函裝版,另一種是典藏版(注:函封裝幀采用更為名貴的黑絲絨材質燙金,魯迅像章為100克純銀)。兩種版本都附贈雕塑大師張松鶴制作的魯迅像章以及牛骨裁紙刀等稀缺物件。
這套書出版后,獲得多方面的好評,因為它符合民國書籍的審美情趣,再現了傳統毛邊書的效果,有書香,也有氣韻。從后來書友的回饋來看,毛邊本宜少不宜多,因而在2014年出版的《海上述林》《魯迅譯作精選集》等書中,僅制作50套毛邊本,且全編號,使之成為真正的“毛邊黨”的禁臠。盡管裝訂廠對小量毛邊本的制作非常抵觸,但為了制作出精美的小毛邊本,編輯不得不再三和印務人員溝通。與《魯迅著作精選集》不同的是,后續出版的《魯迅譯作精選集》(30冊)規模更大,收錄了魯迅三十余年來的翻譯作品的單行本初版本,其中不少書籍因當年印量小,世所罕見,如《域外小說集》《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更有6種書籍為毛邊精裝本,堪稱精品中的精品。由此,大量魯迅著譯作品毛邊本的問世,使讀者重新認識了魯迅的審美情趣,也重新認識了毛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