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完美故事的實驗者

2013年6月，獨立出版社鸚鵡螺推出了翻譯小說《羊毛記》，半年時間內成為誠品年度翻譯文學書銷售的TOP1。2014年2月的臺北書展上，伴隨著原著者休豪伊到會簽售，《羊毛記》的續篇《塵土記》在讀者的翹首企盼中面世。截至3月，這兩本書的累計銷量超過十萬本，作品本身及鸚鵡螺出版社都受到業界矚目。

文學書叫座又叫好的例子并不少，通常這樣的書在原著國市場已有了漂亮的銷售成績，或者為重量級作者的作品。“羊毛記”系列則是個例外，作者在此前名不經傳，而且，它還是科幻小說。

出版圈子流行一句話：“科幻是小說票房毒藥。”很奇妙的是，好萊塢的科幻電影從來都是最賣座的，凡舉《阿凡達》《鋼鐵俠》《異形》都不乏追隨者，成為電影票房冠軍。也許只能說，科幻的舞臺被電影占領了，小說則逐漸邊緣化，而相對電影科技打造出來令人目眩神迷的狀況聲光效果，文字則顯得弱勢許多。

陳宗琛，鸚鵡螺出版的創始人、總編輯，親自翻譯了包含“羊毛記”系列在內的所有鸚鵡螺出版品。七年前他從國外回臺開始接觸出版，從事翻譯，第一本作品是貓頭鷹出版社出版的《時間回旋》。與《羊毛記》的關聯在于，《時間回旋》也是一本科幻小說，并且在當時獲得了很不錯的銷售成績。從那時起，陳宗琛便不時想起關于科幻小說的票房問題：雖說科幻是票房毒藥，可還是會有這樣的作品受到關注，有沒有可能再出現更多的大受歡迎的科幻小說？

除了“羊毛記”系列，回溯自2010年成立以來的三四年間，鸚鵡螺出版了包含《奇風歲月》《我的三壘手》《第44個孩子》等數部翻譯文學書，這些由陳宗琛獨自選書、獨自制作、帶有強烈個人喜好色彩的書，幾乎每一部都取得很好的銷量。在陳宗琛的心里一直存在一些很值得出版但一般出版社未必愿意出的書，他自認為自己的想法比較獨特，因此那些書或許在臺灣很多出版社眼中是“危險”的。在一次頒獎典禮上，陳宗琛發言說：“鸚鵡螺只是一間實驗室，我在嘗試別人不敢做的。”

《羊毛記》的科幻小說實驗

《羊毛記》中構建了一個未來的密閉地堡世界，人們生活在一個巨大而嚴密的謊言中，且對于這種狀況毫不知情，在“公約”的制約下過著等級森嚴卻秩序井然的生活。地堡之外的空氣充滿了強酸性的毒障，人一旦暴露在外面的環境中，短期內即暴斃。違反“公約”，尤其是談論“走出地堡”這種禁忌話題的人，必須要收到地堡法律的制裁——想走出地堡，就真的讓你走出地堡，拿著羊毛布去清洗地堡觀察外面世界的鏡頭，這也意味著你必須死。“外面世界”阻嚇了大多數想要“出去”的步伐，卻無法扼殺思想覺醒的種子。

“對于科幻小說，如果能創造出一種很獨特的閱讀價值，讓讀者發現科幻除了電光石火的大場面外，文字也能呈現一種美，有可以探討人性的議題。”《羊毛記》中休豪伊展現的文字力量，讓陳宗琛看到出版這本書的價值，并用“實驗”來形容這套書的制作和推廣，意圖在《羊毛記》身上找到可以打破科幻小說票房毒藥迷思的可能性。

故事本身具備足夠的吸引力，長期以來持續著暢銷的力道這一點足以證明。然而一本科幻小說是如何做到大范圍的普及率？除了靠對好故事的口耳相傳，也依靠陳宗琛在設計包裝時的慎重考慮。嚴格來說，《羊毛記》不像以往的硬科幻，因此在設計裝幀之時，陳宗琛有意把科幻的色彩抹掉。這并非對科幻題材的不自信，而是意圖讓書本在映入讀者眼中的第一瞬間有足夠的親和力，讓讀者主動接近。因此，就有了臺灣版《羊毛記》封面上看似叢林的地方，正中一個孤單女性的身影，頭頂有光線射入的畫面，以此映射主角朱麗葉在所在的地堡中奮力求生的故事情節。

翻譯《羊毛記》，陳宗琛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他自言速度雖很快，卻非常辛苦。辛苦跟作者的文字風格有莫大的關系，在他看來翻譯最難突破的是擺脫英文句子的束縛，順利轉換成表述準確且符合目標讀者語言表述習慣的文字句法。讀者與業界對陳宗琛翻譯作品最多的評價之一是流暢易讀，那些漂亮成績與之不無關系。

“很多譯者容易拘泥于語句和語序，亦步亦趨、逐字逐句地追著英文句子的順序。但在翻譯世界里，特別是文學書的翻譯，這是很危險的，因為中英文的邏輯有很大差異。”通常，陳宗琛會以一個段落為單位，在段落里調整句式、順序，以便讀者在中文邏輯上易于理解。對于翻譯，他更切身觀感且有效的做法在于：“身為一個文學翻譯者，應該要去捕捉原著的氣氛，而不是忠于原句，去強化故事中的意念。也就是，在徹底理解文本想要表達的意思，包括句子、意念，消化了故事的前提下，譯者要開始用中文講故事，把故事所有的元素、情節、設定都保留，原著者則放到一邊，然后用譯者的思維和邏輯從頭到尾重新講清楚，并把原著者要表達的意念、意境極力表達出來。這就是譯者真正應該做的工作。”

“翻譯更多是一種解釋，叫interpretation，這個單詞不僅僅是‘翻譯’，更是‘解釋’。文學作品脫離原先的語言的時候就已經死亡了，因為構成文學作品的原始文字是作品的支撐點。翻譯（解釋）就是讓作品在另一個語種下重生。”

好的譯者，好的出版人

此前，陳宗琛常年在國外工作。2006年回到臺灣，做了四年文學書翻譯之后，他決定要擁有絕對的選書自由，“我自己有很多構想可以完成，自己的理念想法才能實現。”鸚鵡螺得以以這樣的初衷成立。

當時，報上對鸚鵡螺的創立有了以“譯者成立出版社”為切入點的專題報導，這樣的角度讓陳宗琛有點提心吊膽，怕會誤導不知情的譯者貿然投入出版。“看到這個報導就有點冒冷汗，因為這個角度是錯誤的。一個好的譯者不一定能夠成為出版人，因為出版人涉及到的面向多太多。好的譯者只能保證這個作品得以保持它原有的內容水平，就像品管的工作，你要確定產品質量是優良的并且能在你的語言環境里再次保證它的優良。出版人需要的能力則多得多，涉及生產出優質的產品并讓消費者接受和認可的方方面面。”

《奇風歲月》是鸚鵡螺出版的第一本書，作者羅伯特·麥卡蒙用推理的架構寫他生命的經歷。據說這位一直受史蒂芬·金影響又因此被掩蓋掉光芒的推理小說作者，決定跳脫出版社劃定的類型和選題范圍，終于創作了這本自傳性質的小說。幾年前陳宗琛無意看到《奇風歲月》，為這本讓一些討厭讀書的學生完成人生教育第一課的書深受感動，心里便種下一顆出版的種子。作為創社第一本書，《奇風歲月》也是陳宗琛創立出版社的契機，它是最現成的選書，而陳宗琛很希望這個被埋沒的作者在華文世界重生，也想看看自己是否有這樣的能力。

“編輯有三個很重要的工具：中文書名、封面、文案。必須通過這三個最直觀的工具，讓讀者看到這本書，并在他們看到的第一時間挑起想象力和好奇心。”身為羊毛記的編輯，陳宗琛努力做這樣的工作。《奇風歲月》是令他著迷的，他還需要去解決“怎么去吸引讀者”這樣的問題。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他在亞馬遜網站上看到一個老師對這本書的推薦：這本書是每一位老師畢生的夢想。這給他一個靈感：沒錯，這就是這本書可看的關鍵點。最后陳宗琛給這本書下的定位是：全天下老師畢生的夢想。此也成為書的宣傳主文案。書出版后，賣得比同期出版的斯蒂芬·金作品還好。

在書做出來之前，陳宗琛需要扮演營銷的角色，到書店通路說書。大書店的通路通常非常嚴苛，臺灣每個月出版的文學書數量眾多，“你憑什么讓書店采購決定把這類書的所有營銷資源都投注到你這本書上？所以這本書必須有足夠的吸引力。”書在吸引讀者之前，必須先吸引書店采購。陳宗琛去通路匯報時并非將書說得天花亂墜，而是圍繞書名、封面和文案做陳述，一旦通路被吸引，就能吸引讀者；并且，此后一本書上市之后有多大的曝光面、有多大的機會，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書店，這也是為什么要先吸引書店，讓他們相信這本書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臺灣的大書店通路都有一個讓人敬佩的默契，新創立的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書，書店都會傾注大量的營銷資源，讓這本書有足夠的曝光度。這是書店賦予新出版社的寶貴機會，僅限于第一本書，只有一次開槍的機會。

鸚鵡螺的第一本書大賣，第二本《第44個孩子》的銷量比第一本還高，通路漸漸對其的信任也越來越高。對于編輯這個角色，面對書大賣的情況，陳宗琛說：“我才出了不多的幾本書，不可能就說形成了某種優勢。出版行業的朋友也許知道鸚鵡螺，但讀者目前只看書本身。即使你是一個成名的出版社，一個很好的品牌，都要竭盡全力讓讀者看到你的每一本書，這就是一個編輯的使命。”

尋找好故事

鸚鵡螺的書都不是特別熱門，在挑書的時候，這些書更不在原著國權威排行榜上。陳宗琛以一個資深的讀者的角度，把過去看過的很有價值的書跟大家分享，這是鸚鵡螺選書的真正關鍵。從一個編輯的角度來說，他會考慮要讓讀者看到怎么樣的書，以及怎樣讓那些被別人忽視的好書讓更多人看到；另一方面，他說，任何一個誠實的讀者都會告訴你一個基本，就是買小說是在買一個好看動人的故事。

在出版圈（或文學界），文學的主流和非主流涇渭分明，被普遍承認為文學的作品地位高，而流行的大眾小說則為人不屑。陳宗琛很希望打破這個樊囿，認為這種主流與非主流的分類法有失妥當；他亦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過去大家認為高不可攀的經典讓更多讀者看到，也要讓一些好的大眾小說，那些具有很好文學特質的作品擁有應有的經典地位。到《羊毛記》為止，目前鸚鵡螺所有作品都屬于可賦予地位的大眾小說。《北與南》與《天鵝之歌》是分別代表“經典大眾化”與“大眾經典化”的兩個即將出版的作品。

陳宗琛表示，《南與北》是公司成立到現在另一個面向的很重要實驗，即“經典大眾化”的第一個試金石。這里的“經典”并非以往大家耳熟能詳的標準書目，而是在英美經典文學中容易被忽略，在文學史上很少被人注意的書。陳宗琛希望借此讓讀者知道，在被隱沒的經典中也有好看動人的故事。

“從出版第一本書到現在都還是一樣，就是抱著做實驗的心態來做外國文學書。過去的三年多，每一本書，事實上都是一次又一次不同領域的試探摸索，而這也正是我創立這家小小的一人公司的本意。”

陳宗琛希望通過這樣獨有的方式，來逐漸建立自己的品牌。“出版社要成為一個品牌要經過長時間的積累，鸚鵡螺離那樣的境界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但這一定是努力的方向。如果選的書每一本都沒有讓讀者失望，不論內容、翻譯還是制作，都維持在一定的水平之上，或許累積下來就比較容易實現這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