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抵三五年前,第一次讀季羨林先生的《牛棚雜憶》,我一動不動地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桌上的熱咖啡完全涼透,一口也沒喝。我完全沉浸在這本書里,跟隨著季羨林先生忠實的記錄,去了一趟那個離我很遠的年代,我一會兒一陣冷汗,一會兒一陣痛苦,我憤怒、流淚,因為書中的描寫太過真實過于狼狽,我竟然還笑了兩次,立刻我就為自己的笑感到慚愧和不忍。但這是我作為一個讀者真實的感受,實事求是地記下來。由于職業的關系,平時也算是個愛書之人,真能一口氣讀完不能自拔的書不算太多,所以我默默地把《牛棚雜憶》放在我自己的“人生必讀書”榜單上。我喜歡把《牛棚雜憶》和楊絳先生的《干校六記》一起推薦給別人,這兩本書的體量都不大,風格并不相同,但是在我看來,從對那個年代深刻的反思和忠實的記錄這兩點來看,它們的氣息是相通的。
后來需要為季羨林先生所寫的《我的人生感悟》做增補,需要一些照片,聯系上季承先生。因為比較匆忙,我沒有按慣例做一些功課就愣頭愣腦地去了。我一邊挑選照片一邊跟季承先生聊著天,這時候跑過來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子,鬧著跟我玩,我因為在弄電腦,就隨口說到:“先跟爺爺玩,一會再跟你玩”。這時候,季承先生臉上閃過一絲說不清的表情,我留意到了。也沒多想,回家上網查季羨林先生的資料,突然在某一篇文章里得知,這個小孩子是季承先生的兒子,我大驚,頓覺失言,心里惴惴得很。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趕緊向季承先生道歉,他倒是笑嘻嘻的,什么也沒說,還跟我聊了很多季家的事。這件事其實跟書本身沒什么關系,是我自己事先沒做功課,隨口亂說,心里暗暗把它算做自己的一個教訓。但是季承先生的大度、隨和,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牛棚雜憶》(水墨插圖版)
因為自己發自內心地喜愛《牛棚雜憶》,很想從編輯的角度好好“編輯”它,這本書本身的文稿非常好,也已經過時間和讀者的檢驗,它的內容絕對無愧一本好書的稱號。我在看這本書的時候,腦海里常常浮現一個又一個的場景,我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季羨林先生所描繪的情節,所以做一本插圖版本的《牛棚雜憶》成了內心的一個愿望。插圖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配照片,一種是請畫家來畫。我嘗試過前者,沒有找到理想的照片,所以選擇了應該是更有難度的后者。部門主任彭明榜老師向我推薦了畫家馬良書先生,我們見了一面,他有些靦腆,我們交換了想法,我給了他《牛棚雜憶》的文字部分。此后,就是漫長的等待,偶爾會從彭主任的口中零星知道一點,“馬老師還在看書”,“馬老師已經動筆了”。
一年半后,我收到了馬良書老師的部分繪畫,無論是季羨林先生的容貌神情,還是水墨畫那種意境,我都覺得太“對”了,這種“對”就是文字與插圖之間完全無縫地銜接在一起,彼此承托,彼此成全。懷揣著一份期待與忐忑,我把《牛棚雜憶》(水墨插圖版)拿給季承先生看,他捧著書,看著看著,說:“太像了,就是這樣的,季先生當時就是這樣,麻木了,呆滯了,我每天中午偷偷回家,看看他,我就怕他自殺。有一天,就是今天這樣的光線,他坐在窗前,低著頭,他在給自己做下午批斗時掛在脖子里的大牌子,我過去幫他做,我想了很多辦法,把繩子加粗,能讓他戴著的時候好受一點。”季承先生捧著書,喃喃地回憶著,我也聽著,似乎也看到了當時的季羨林先生,那么無助、孤獨和痛苦。
當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季承先生發給我的郵件,他為《牛棚雜憶》(水墨插圖版)寫了一篇賀詞,他祝賀出版社、畫家、設計師和我,他覺得這版《牛棚雜憶》是一部立體式的書籍,插圖的無縫銜接更加豐富了書籍本身的內容。他的評價是很高的,我在短暫的“虛榮”之后,很快平靜下來,因為我還有一部更重要的書要做,這就是《牛棚雜憶》(珍藏手稿版)。
《牛棚雜憶》(珍藏手稿版)
《牛棚雜憶》的手稿于我而言,真像是個驚喜。有天去季承先生家,他對我說:“你猜我找到了什么?”“什么!”“季先生的《牛棚雜憶》手寫稿原稿!”我的天!我曾經問過季承先生,《牛棚雜憶》可有原稿,我想做!季承先生說:“有一份非常整齊的原稿,可是沒有了,不知去哪兒了,也許已經被他送人了吧。”如今它出現了。季羨林先生從1988年3月4日開始寫《牛棚雜憶》,直至1989年4月5日,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寫了一本草稿。1992年春天,季羨林先生決意把《牛棚雜憶》抄出來,直至1992年6月3日,抄寫完成。季羨林先生說:“草稿與定稿之間差別極大,幾乎等于重寫。”我們準備出版的就是季羨林先生于1992年,81歲高齡時決意抄寫的《牛棚雜憶》定稿。
出于對原稿的保護,我和設計師帶著相機去季承先生家里拍攝,季承先生捧出這本厚厚的手稿,我小心翼翼地翻開它,雖然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但是頁面干干凈凈,字跡清秀有力,認真看下去,閱讀幾乎無障礙。可以看出,季羨林先生用了很大的心力在抄寫,這份《牛棚雜憶》的手稿對于他的意義不言而喻。就在我們翻開《牛棚雜憶》草稿本時,三片玫瑰花瓣突然出現在眼前,它們應該被夾了很久了,紙面上已經留下了泛黃的印跡。我們一下子都沉默了。季承先生顯然是和我們一起發現了這三片花瓣,他輕輕拿起一片花瓣看了看說:“季先生一生做學問,其實內心可浪漫了,就是憋著不說。”其實之前我在查閱季先生其他資料手稿時,也曾經看見過夾著的一片黃葉、一朵干花甚至幾枝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小草。想著季羨林先生雖然歷經磨難,卻一直心懷美好,這份美好就是《牛棚雜憶》最終要傳達給讀者的東西。我堅持用做《牛棚雜憶》(水墨插圖版)封面的那張畫,是我最喜歡的一張,一只小鳥站在樹枝上,背景是濃濃的墨色,小鳥的周圍有些亮光,小鳥的表情是平靜的。在這張畫里,我看到了這本書的核心,那就是“冬天里的春天,絕望中的希望”。
從那一刻開始,如何把這份手稿盡量原汁原味地呈現給讀者,是我和設計師一直在思考的事。在經過多次試驗后,我們是準備這樣來制作這本珍貴的手稿的:
季羨林先生的手稿部分我們采用原大尺寸,就是跟季先生的手稿大小是一模一樣的。
在用紙方面,我們反復試驗了好幾種內文紙,在追求接近原稿的同時還要考慮到讀者的翻閱,畢竟手稿開本比較大,接近稿紙的一些內文紙比較脆,容易撕裂,所以特地定制了一種比較接近原稿質地同時柔韌性較好的紙。
我們還會隨書附贈一本《牛棚雜憶》(水墨插圖版),因為原稿畢竟是手寫字體,難免會有一些字句看不明白,全稿中非常偶爾的也有幾處錯字、漏字,讀者如果讀到有疑處,可以查閱一下我們附贈的這本小書,更能幫助您閱讀和理解。
在《牛棚雜憶》(水墨插圖版)出版時,書中配有畫家馬良書先生特地為《牛棚雜憶》繪制的三十幾幅水墨畫,這些畫不僅讓我們愛不釋手,更是得到季承先生的肯定與欣賞。手稿本里特地選了其中的兩幅按原畫尺寸用宣紙印制,可供收藏。
這樣一本很厚的《牛棚雜憶》(珍藏手稿版)、《牛棚雜憶》(水墨插圖版)和兩幅特制水墨畫是這整套書的全部內容,我們為它們特制了一個紙盒。由于這套書的收藏價值較高,用紙盒來包裝也是盡最大可能地保護這本手稿。外包裝選用了低調古樸的顏色和質感。
我曾經見過很多珍藏版本的書籍定價很高,對于這本書,雖然它的定位也是收藏用途,但我們會盡努力讓它也“飛入尋常百姓家”,希望喜歡它的讀者朋友能擁有它,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能以編輯的身份重新梳理《牛棚雜憶》,是我人生的幸福之一。我非常珍愛這本書,它帶給我的震撼不能用言語形容,惟愿更多的人讀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