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在我大學一年級或二年級時,不知是清華的哪一個團體組織了一次系列講座,邀請一些著名的學者發表演說,其中就有孟真先生。時間是在晚上,地點是在三院的一間教室里。孟真先生西裝筆挺,革履锃亮。講演的內容,我已經完全忘記了,但是,他那把雙手插在西裝坎肩的口袋里的獨特的姿勢,卻至今歷歷如在目前。
在以后一段長達十五六年的時間中,我同孟真先生互不相知,一沒有相知的可能,二沒有相知的必要,我們本來就是萍水相逢嘛。
然而天公卻另有一番安排,我在德國待了十年以后,陳寅恪把我推薦給北京大學。1946年夏,我回國住在南京,適值寅恪先生也正在南京,我曾去謁見。他讓我帶著我在德國發表的幾篇論文,到雞鳴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見當時的北大代校長傅斯年,我遵命而去。見了面,沒有說上幾句話,就告辭出來。我們第二次見面就是這樣匆匆。
“二戰”期間,我被阻歐洲,大后方重慶和昆明等地的情況,我茫無所知。到了南京以后,才開始零零星星地聽到大后方學術文化教育界的一些情況,涉及面非常廣,當然也涉及傅孟真先生。他把山東人特有的直爽的性格——這種性格其他一些省份的人也具有的——發揮到淋漓盡致的水平。他所在的中央研究院當然是國民黨政府下屬的一個機構,但是,他不但不加入國民黨,而且專揭國民黨的瘡疤。他被選為地位很高的參政員,是所謂“社會賢達”的代表。他主持正義,直言無諱,被稱為“傅大炮”。孟真先生不講情面,不分場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痛快淋漓地揭露孔家(孔祥熙家族)的丑事,引起了人民對孔家的憎恨。孟真先生成為“批孔”的專業戶,口碑載道,頌聲盈耳。
孟真先生的逸事很多,我只能根據傳說講上幾件。他在南京時,開始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他待人寬厚,而要求極嚴。當時有一位廣東籍的研究員,有一次,在所里作了一個學術報告,說《史記》中的“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的“不得”二字是Buddha(佛陀)的對音,佛教在秦代已輸入中國了,鬧出了笑話。不意此時遠在美國的孟真先生聽到了這個消息,大為震怒,打電話給所里,要這位老先生檢討,否則就炒魷魚。老先生不肯,于是便卷鋪蓋離開了史語所,老死不明真相。
但是,孟真先生是異常重視人才的,特別是年輕的優秀人才。他獎勵扶掖,不遺余力。他心中有一張年輕有為的學者的名單,對于這一些人,他盡力提供或創造條件,讓他們能安心研究,幫助他們出國留學,學成回國后仍來所里工作。
孟真先生有其金剛努目的一面,也有其菩薩慈眉的一面。當年在大后方昆明,西南聯大的教師和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研究員,有時住在同一所宿舍里。在靛花巷宿舍里,陳寅恪先生住在樓上,一些年紀比較輕的教員和研究員住在樓下。有一天晚上,孟真先生和一些年輕學者在樓下屋子里閑談,說到得意處,忍不住縱聲大笑。他們樂以忘憂,興會淋漓,忘記了時光的流逝。猛然間,樓上發出手杖搗地板的聲音。孟真先生輕聲說:“樓上的老先生發火了。”“老先生”指的當然就是寅恪先生。從此就有人說,傅斯年誰都不怕,連蔣介石也不放在眼中,唯獨怕陳寅恪。我想,在這里,這個“怕”字不妥,改為“尊敬”,就更好了。
這一次,我由于一個不期而遇的機會,來到了臺北,又聽到了一些孟真先生的逸事。原來他離開大陸后,來到了臺灣,仍然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同時兼任臺灣大學的校長。他這一位大炮,大概仍然是炮聲隆隆。據說有一次蔣介石對自己的親信說:“那里(指臺大)的事,我們管不了!”可見孟真先生仍然保留著他那一副剛正不阿的錚錚鐵骨,他真正繼承了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最優秀的傳統。
根據我上面的瑣碎的回憶,我對孟真先生是見得少,聽得多。我同他最重要的一次接觸,就是我進北大時,他正是代校長,是他把我引進北大來的。據說——又是據說,他代表胡適之先生接管北大。當時日寇侵略者剛剛投降,北大,正確說是“偽北大”教員可以說都是為日本服務的;但是每個人情況又各有不同,有少數人認賊作父,觍(簡體字為觍)顏事仇,喪盡了國格和人格。大多數則是不得已而為之。二者應該區別對待。孟真先生說,適之先生為人厚道,經不起別人的懇求與勸說,可能良莠不分,一律留下在北大任教。這個“壞人”必須他做。他于是大刀闊斧,不留情面,把問題嚴重的教授一律解聘,他說,這是為適之先生掃清道路,清除垃圾,還北大一片凈土,讓他的老師胡適之先生怡然、安然地打道回校。我就是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到北大來的。我對孟真先生有知遇之感,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選自《季羨林散文精選》,有刪改)
[注]本文題目為筆者所擬。
品讀賞析
本文是一篇人物素描,作者椽筆勾勒描摹之間,傅斯年先生之真面貌、真性情呼之欲出。從最初的講演時的瀟灑雅姿,到去臺灣后的依然鐵骨錚錚,作者或親歷、或耳聞,選取了傅斯年先生人格、待人、管理等方面的幾個生動故事,展示了人物的風采。
本文敘、評結合,寥寥數語點評,即畫龍點睛,把人物的性格、精神恰如其分地彰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