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在互聯網日益發達的時代,每天都被無聊而嘈雜的信息淹沒,能在僻靜山嶺里待上三天,遠離Wi-Fi,對我這樣從事網絡媒體的人來說基本等于舍棄紅塵了。機會在“五一”假期到來,我在朋友圈發了一條消息:“我去龍泉寺閉關,有事找我的人請放心,你們是聯系不上我的。”便放下手機,興沖沖奔北京西郊鳳凰嶺而去。
我并非佛教徒,此行探索的動機遠大于信仰。一直以來,我對佛法存有親近之感,但出于某種脆弱的心理,很少到訪佛寺,即使偶爾前往,也是普通游客的觀光行為——被旅游局接管的寺廟的確只是景點而已。機緣巧合,我成為龍泉寺“IT 禪修營”的學員,但對這三天會發生什么,是全然未知的。
從紀錄片《五歲菩提》中獲知,龍泉寺起源于遼代,但在21世紀之前,這里除了千年的銀杏樹和石橋外,只有少許破敗不堪的殘跡。學誠大和尚帶著弟子來到這里,搭建窩棚,尋找泉眼,立志建成一個適應現代社會的新型道場。經過僧人和義工十來年一磚一瓦的搭建,龍泉寺的環境已經趨近完善:美輪美奐的建筑群依山而建,處處皆用心;庭院中露養著大盆的蓮花掌,玉蘭之后,扶桑和芍藥還在盛放;曾經護院的小狗們閑了下來,臥在沙窩里曬太陽。
自龍泉寺成立之初,住持立下規矩,僧人一律不拿金錢,所有供養都要上交;如非公事,不得使用手機、電腦。這里的居士也是如此。他們在艱苦的條件下,沒有利益驅使,完全出于信仰而堅持下來,由此格外受人尊敬。包括所有的義工,也不圖回報、自發地工作。如此氛圍,很難不讓人想到傳說中的共產主義樂園。稍加觀察就能看出龍泉寺和景點型佛寺的大不同:山門外有義工為游客贈送茶水,祈愿牌、香燭皆可免費獲取,來者皆可到齋堂享用飯菜。
在山上的三天,我和其他學員過著集體生活,體驗僧侶和信眾的日常,如早課、打坐、行腳禪、早午膳與藥石、出坡勞作、制香、編繩結、唱佛偈等,也躬逢了一些殊勝的法會。說出來很難相信,第一次身臨其中,竟然是“蒙山施食”這種盛會。
“蒙山施食”是為餓鬼道的眾生施食、超度。參與時,身上不能有任何食物和水,最好有香味的東西也不能帶入,以防餓鬼糾纏。法會上鐘鼓齊鳴,我們身著海青長袍,捧著介紹儀軌的小冊子,跟隨法師與信眾的音調一起誦經,時而平緩,時而急促,那些經文,敘事部分我們還能勉強唱兩句,唱到咒語時,很多頁一個字也看不懂,這種時候,只能任四周誦經聲如波濤涌動,大腦一片嗡鳴,雜念漸息,如此幾分鐘后,我在不絕聲波中感受到了一股莊嚴的靜謐,周身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感受。
我想很多人都有這種不可言說的感受。在禪修第一日晚上,我們在大殿中一起念著《六字大明咒》經行時,很多人在黑暗中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禪修營里,大部分人和我一樣,是從事IT行業的非佛教徒,學過唯物論和宇宙一二三定律的科技高知也不少,身處佛堂之中,心中有所沖撞在所難免。所以在和法師的交流中,一些科學原教旨主義者時常將話題引向“佛法與科學孰更科學”這樣的陷阱中。面對科學霸權強勢碾壓,主持禪修營的賢信法師應對如流,友善地一一回答。他希望大家可以靜下心來,哪怕帶著一顆懷疑的心,去感受龍泉寺和各類法會的宗教氛圍,將之視為一種體驗。
賢信法師對我最大的啟發,是對自由的理解。每日清晨,學員一起隨著鋼琴伴奏唱朗日塘巴的《修心八偈》。起初,我對其中幾段教人“自受虧損、視害為師、暗取他苦”的內容非常抵觸,唱起來心如火煎。因為我認為我們會本能趨避傷害過我們的人,如果甘心一再被傷害,不是成為受虐型人格了嗎?但在最后一天,參加完拜懺(誦《梁皇寶懺》)后,我有了新的體悟:如果“傷害—怨恨”是一種必然的條件反射,我們被困其中,無法擺脫,這是一種不自由。佛偈的意思,不是讓我們懦弱順從地任人宰割,而是讓我們超越這種感情模式操控,獲得不怨恨的自由,即“否定之否定”,賢信法師喜歡這樣說。這大概也是幾日里我收獲最深的佛法。
山上第三日凌晨四點,我和師兄們準備去上早課,寮房里的打更人一路敲著木板,一邊喊著:“四更已過,無常迅速,生死事大,一心念佛。”這時,我仰望著龍泉寺澄靜的星空,思維游散開來: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森羅萬象中,加起來也就星十三顆,可見在天官眼里,生死這兩件事著實算不得什么。如果佛法無邊,必將包容著宇宙,我在其中輪回,今生只是降臨在小小地球上的一次短暫旅行,那么我希望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