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甘陽在中國美術館罵朱青生與美術界“too simple”、“SB”,現在國內“土豪”1.7億買了畢加索的畫又要罵當代藝術“全是抄襲西方的”。 前者是爆粗口,后者是污蔑;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當代藝術的危機的不是“學理危機”,而是“倫理危機”。
如果是學理上有問題,那么肯定是別人寫文章一條一條地批評指正你,每個論點都將有嚴格的引用與邏輯論證。但倫理上出了問題,就是人家根本不想跟你玩了,單方面取消了對方作為道友平等交往的資格。如果之前跟你有點交情(甘陽),就會表示再這樣下去就跟這個群體絕交;要是本來就沒交情(買畢加索與國畫的“土豪”),就會表示永遠不屑于跟這種群體建立任何關系。
人的生命時間本就有限,而在物理時間的限定外,各種倫理關系又規定了人生哪些時間是“極有價值的”、“沒價值但不可避免的”、“徹底被浪費的”。為了偉大的事業而進行嚴肅學理討論,其可能性建立在這些倫理區域的基礎之上,而當群體之間特定的關系崩潰,人心里的謀劃就變為“還討論有毛用?”——約架、約炮、絕交、回老家結婚等選項就會成為可能實際上比“學理”更理性的選擇。
通過與很多藝術家真人的接觸,我發現個有意思的現象,在并不深入的聊天中,有時藝術家會突然說“中國現在已經根子里爛透了”,說這種話的體制內外都有,成名未成名的都有。我通常把這種言論看作藝術家對自己作品的補充,因為下一個非蒙昧主義的事實判斷需要大量的嚴格社會科學工作來支持,而這些藝術家應該對自己圈子之外的事情并沒有深入的調查研究。我認為他們描述的是他們自己的倫理經驗,即他們接觸交往的人讓他們失望,他們之間的關系很敗壞,讓他們的現實生活“爛透了”,一種巨大的阻力在拖累他們創造出偉大的價值。
而另一些藝術家或策展人倒是從不下“爛透了”之類的論斷。他們覺得現實還不錯,作品也有得做,而他們同樣沒有大量的社會研究。他們下判斷的來源也是自己的倫理經驗——他們都有些在其他領域算是有幾分卓越成就的朋友,可能彼此對對方的工作并不完全理解,卻能高質量地一起聊佛學、聊羅爾斯、聊音樂。在這些需要見識與才干的話題中,他們能達成互相承認,承認對方是有點水平、有點意思的人;這樣,即便不理解對方事業,也會選擇相信這哥們的主業肯定會有價值,往后肯定能推動家國社會往高處走。
高明的文化創造從來是由個別的高手圈子來推進,這種“小圈子”是對高尚朋友的不斷提純形成的。竹林七賢都已經把一個時代能交往的上限提純到個位數了,卻還是不滿足,《與山巨源絕交書》還是要寫。在高質量的倫理關系中,《蘭亭序》、《酒狂》玩著玩著就搞出來了;整個生成作品的倫理境域對了,東西就對了,多少低級的、刻意的、裝飾的皆可以省去。
外人看到當代藝術缺乏一種屬人的抉擇——能不斷面對天道去擺脫庸俗愚蠢的拖累而進行果斷絕交。這里沒有不肖者出局,也沒有高尚者能在醬缸里脫穎而出,高手低手互相哄著。這樣的倫理狀態,人家肯定要先跟你絕交,相信你“已經在根子里爛透了”,免得一失足被拉低下限。
法國哲學家巴迪歐今年教了我們什么叫國際友愛倫理。當他聽說邀請他訪華的同濟副教授在中國肆意污蔑他尊重的朋友汪暉時,果斷不留情面地取消了已經安排好了的中國行程。老先生一生講平等,平等包括什么?包括朋友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