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是最能摧殘和消磨人類意志的一種疾病。它對人類經濟生活、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造成的影響是災難性的。
抑郁癥正離人們越來越近。了解抑郁癥,科學對待抑郁癥,是抑郁癥治療和康復的前提。為此,記者采訪了北京安定醫院專事精神類疾病臨床治療的主任醫生姜濤。
認知
記者:您診治精神類疾病23年了,這幾年。您感覺抑郁癥患者數量在增加嗎?
姜濤:比以前大幅增加。有兩個原因:一是診斷標準變化了,過去對精神分裂癥的診斷標準過于寬泛,對抑郁和心境障礙的診斷標準過于嚴格,很多心境障礙患者都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現在就給他們摘掉精神分裂的帽子,回歸為抑郁癥;二是這幾年抑郁癥的發病率確實逐年上升,大概以10%的速度在增長。
記者:為什么?
姜濤:這和社會競爭壓力大、生活節奏快有關。抑郁癥跟外界環境的關系比精神分裂癥要緊密得多。
記者:競爭壓力、生活節奏本身會造成抑郁癥嗎?
姜濤:不會。抑郁癥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有遺傳因素、性格因素以及社會因素。其中決定因素實際上還是生物學因素,即遺傳因素。研究表明,抑郁癥的遺傳度達到80%。也有人得抑郁癥,找不到任何原因,沒有家族史,生活沒有壓力,性格也很好。那可能是存在基因突變。
記者:如何判斷一個人有沒有抑郁癥基因?
姜濤:這不好判斷,因為抑郁癥的基因沒法確定。目前對抑郁癥的認識,還沒能深入到細胞里面,只停留在現象學的范疇。
失眠
記者:用藥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是失眠。現在失眠的人越來越多,失眠和抑郁癥之間有什么樣的關系?
姜濤:抑郁癥的一個最危險的預測因素就是失眠。長期失眠的病人發生抑郁癥的風險很高。
記者:失眠還有哪些危害?
姜濤:失眠對人體的傷害主要是精神上的,一般不會使人致命。但失眠的人長期處于睡眠不足狀態,嚴重引起感知方面變化,如視野變化、幻視、消化功能和性功能減退、記憶力下降、脾氣變得暴躁、性格改變,也會誘發高血壓、冠心病、中風、糖尿病等疾病,導致婦女皮膚干燥、月經失調。有時候,失眠也會導致器質性的疾病,還會使人免疫力下降。
記者:很多人不重視失眠。一是聽之任之;二是只要失眠,就吃安眠藥,這樣對嗎?
姜濤:長期來說,這是不行的。失眠有很多原因,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精神分裂癥,壓力、焦慮、興奮、恐懼,都有可能造成失眠。
記者:所以失眠不能隨便吃安眠藥?
姜濤:對,治療失眠的藥物有很多類型。目前常用治療失眠的藥物有鎮靜催眠藥,包括巴比妥類、苯二氮卓類、非苯二氮卓類,還有抗抑郁藥物類等等。僅僅苯二氮卓類,就有地西泮、氟安定、硝西泮、氟硝西泮、艾司唑侖等多種不同藥理特點的藥物。
睡眠障礙也是一種病。但不能隨便吃藥,要到醫院來看,找到失眠的原因,對癥下藥。
診斷
記者:如果醫學對抑郁癥的認識還這么粗淺,那么治療豈不是沒什么把握?比如,第一步,如何診斷?
姜濤:診斷確實是一個難題。精神類疾病的診斷,不能靠化驗和儀器,主要靠問診。而問診,主觀性很強。比如,有個大夫他自己得過抑郁癥,他有可能主觀地把好多人都看成是抑郁癥。
抑郁癥和焦慮癥、雙相情感障礙以及精神分裂癥,有時候因為癥狀有交叉,所以鑒別診斷很難。如果誤診,治療效果會適得其反。
記者:要做到正確診斷,有什么樣的原則?
姜濤:首先詳細詢問病史。準確的精神檢查結合其他相似患者的臨床經驗,時間長了就形成基本準確判斷。
比如,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和精神分裂患者在社會交往和社會適應及社會功能方面都是不一樣的。抑郁癥的病人其實更接近正常人,你和他交流,能感受到他和正常人很接近,思路很清晰,他的痛苦體驗也很高;雙相情感障礙就有一些脫離主流的表現,會有一些精神病癥狀摻雜其中;精神分裂癥患者基本上沒有正常的思路,情感表達很糟糕,完全游離在一個正常人群之外。
如果為精神疾病畫一個譜系,那么抑郁癥在最左邊,精神分裂癥在最右邊,雙相在中間。從左到右,越來越脫離社會。
記者:那誤診率高嗎?
姜濤:應該挺高的。像北上廣這幾個城市,識別率比較高。一些偏遠的基層醫院,誤診就比較多。
用藥
記者:診斷容易出錯,用藥呢?
姜濤:用藥也很復雜。抑郁癥和大腦內三種神經遞質(5-羥色胺、去甲腎上腺素、多巴胺——編者注)的濃度有關。治療抑郁癥的藥物,大都是針對這三種神經遞質開發的。總共約幾十種藥。
如果不同類、不同種的藥物,排列組合起來,可能的選擇就更多了。
記者:這么多種藥,能不能說哪個藥更好?
姜濤:不存在明顯的等級關系,選哪個都可以,關鍵看藥物對于病人的療效、耐受性及安全性。作為醫生主要還要積累臨床經驗,積累用藥的感覺。
記者:藥物的有效率有多高?
姜濤:一般單相抑郁的話,有效率還是比較高的,接近70%左右;如果是雙相抑郁,單純使用抗抑郁藥物有效率可能也就是百分之四五十,甚至更低。
記者:能不能用儀器測一測,發現病人缺那一種神經遞質,然后對癥下藥?
姜濤:沒這種儀器。
記者:抑郁癥中,有一種類型叫難治型抑郁。這是什么因素造成的?
姜濤:有時候就是他臨床異質性,是基因決定的,還有就是反復發作治療不當引起的。
記者:很多病人都不愿意吃藥。有人就在家硬扛著。不過確實也有人就扛過去了,慢慢就自愈了。
姜濤:抑郁癥是一種自限性疾病,確實有人不吃藥,一兩個月也能好。不過,這要動態觀察,如果不治療,很可能延后一兩年就會復發,而且更嚴重。有的人,到了老年,突然得了抑郁癥。你仔細問他,原來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得過。
記者:為什么會復發?什么時候會復發?可控嗎?
姜濤:這是個未知領域。抑郁癥復發與大腦神經遞質受體的活動,還有遞質的代謝,以及細胞內生物合成的一些過程有關。
記者:這些都是不可知因素?
姜濤:對,醫生治療抑郁癥及其他精神疾病很多都是未知領域,要積累很多臨床經驗才能對病人復發的預判有一定指導作用。比如,病人問我幾年能停藥,我只能根據病情發展及疾病特點,以及對于藥物的反應,還有社會功能恢復的情況給出一個合理的建議,不能草率決定停藥。
醫院、家庭和社會
記者:你一天80個病人,分配給每個病人的,也就幾分鐘吧。
姜濤:有很多病人是單純取藥的,也有很多是病情穩定、復診來的,這樣的病人比較快。遇到首診的復雜的病人,需要仔細詢問病情病史,至少得15分鐘以上。
記者:國內正規醫院精神科的診療費用怎么樣?
姜濤:很便宜。正主任醫師,有教授職稱的,掛一個號14元,沒有教授職稱的是9元。副主任醫師是7元,主治醫師是5元。心理治療價格更低,在安定醫院,心理治療的價格是20分鐘40元。而在非公立醫院的機構去做心理治療,動不動就是幾百元、上千元。
記者:最好的治療是預防。抑郁癥的預防有什么難度。
姜濤:所有疾病的防控其實都應該形成網絡防控體系。尤其是抑郁癥。
治療的效果總是有限的。重要的是病人自己的預防。這和他的文化程度、家庭關注、社會關注都有關系。如果自身重視,又有家庭支持、社會支持。才能做到個人的防控。
沒有一個社會支持系統,光靠患者本人,90%的患者都做不到很好的預防。
記者:社會支持系統現在怎樣?
姜濤:社會支持不夠,政府投入不夠,國民對抑郁癥的認識不足。按道理,對抑郁癥,應該有三級防控。現在都很不到位。
記者:哪三級防控?
姜濤:就是醫院、社區、家庭。醫院只是初級防控,大部分、長期的防控。都得在社區做,在家庭做。現在社區防控基本是空白。不僅僅抑郁癥,還有雙相、精神分裂癥,長期治療,重要的防控和康復,都應該在社區完成。
記者:如果抑郁癥不加治療,或者治療效果不好,最后會演變成什么狀況?
姜濤:一是自殺,二是變成慢性抑郁。自殺率上升,失業人群則增多;抑郁癥病人家庭受拖累,社會負擔加重,國家財政也受損失。
我知道有一個統計數據:中國抑郁癥一年總損失達513.7億元,其中56.2億元為醫療費用,此外都是“間接成本”,包括患者因病失去工作或不得不調換工作帶來的損失。
因為抑郁癥自殺而導致的過早死亡,也帶來經濟上的損耗。據測算,農村間接損失為43.03億元,遠超城市的8.11億元。至于慢性抑郁帶來的后果。就無法計算了。
記者:據說抑郁癥患者自殺率非常高。
姜濤:對自殺率很難有一個準確的測算。反正對于抑郁癥患者,最需要防范的就是自殺。有一種不精確的估計,說抑郁癥病人最后的結局是三個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痊愈、三分之一轉為慢性、三分之一自殺。
記者:慢性抑郁會怎么樣?
姜濤:病人會持續處于一種社會適應不良狀態。人際交往功能下降,社會功能受損非常嚴重。他的智力可能不會下降,但是認知功能下降明顯,喪失大部分工作能力,天天在家呆著,什么都不能干。
這也可以稱為精神殘疾。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國家財政的負擔就加大了。
記者:有這么嚴重?
姜濤:當然。整個社會對于抑郁癥關注不夠,重視不足。即使患者就在我們身邊,我們也不一定能夠意識到這方面的問題,從而患者得不到及時的診治。
姜濤,主任醫師,首都醫科大學精神病學系副教授,現任北京安定醫院第八病區主任。專攻精神分裂癥的診斷與治療;研究方向為精神藥理學。安定醫院抑郁癥研究治療中心研究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