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生工作十五年

新年伊始，各地陸續啟動“單獨二胎”政策，曾經嚴苛的計生工作漸漸成為歷史。2013年12月31日記者采訪了西北某縣一位計生工作人員的口述實錄，講述其15年的農村計生工作。如下：

我是1999年3月參加工作的。那一年，我20歲。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縣一名計生員。這份工作，到今年正好15年。我所在的縣是西北一個干旱少雨的農業縣，新華社的數據顯示，2005年全國農民人均純收入為3255元，我們縣的數據略高于全國平均水平。

在農村搞計劃生育工作是件大難事，這15年間我嘗遍了各種艱辛。我的工作任務是催繳計生罰款、動員超生婦女結扎，甚至引產。過了很長～段時間我才適應這份工作。說實話，這不是一份開心的工作，上級給你的壓力大，農民對你也有意見。

超生怎么罰？

前些年，讓一戶農民只生一個孩子還是很難的。按農民的想法，一個孩子勢單力薄，遇事沒人幫忙，在村里會受欺負。尤其是兩女戶，一旦與鄰里有矛盾，很容易被罵斷后、生不了兒子之類的刻薄話。所以必須生出兒子，來頂門立戶。還有其他的習俗對于重男輕女也有強化作用，譬如喪禮非常傳統，若沒有兒子，有些儀式會有很多尷尬，被鄰里看笑話。其實，考慮最多的還是家庭收入，兒子是強壯勞力，可以幫家里干重體力活，女兒有很多農活干不了。

所以，很多人偷生二孩，和小品《超生游擊隊》里演的一樣，丟下老人，撂荒田地，專職外出生二胎。一般是去外地投親戚，也有外出打工。這個過程至少要兩三年的時間，等生了孩子才會回家?；貋砗笠U納超生子女費。二孩罰款的征收數額由地方規定，我們是按上年人均純收入的300%，連征7年再乘2。上年人均純收人要是每人5000元，就要繳納21000元的罰款。雖然基本是按地方收入酌情征收罰款，但對農民來說數目很大了。而且由于莊稼撂荒好幾年，沒有穩定收入。這幾項一疊加，超生農民的財務狀況會很糟糕。有些家底薄的家庭要好幾年的時間才能緩過來。還有一些家庭實在交不起全額罰款，我們只能酌情減免。

對于那些根本交不出罰款，或者不愿交的，我們會采取強制措施。在秋天剛收成的時候，沒收超生戶的農產品，如棉花、小麥等經濟農產品?；蛘呖哿艮r用機具，一般是三輪運輸車、四輪拖拉機等價值較大的；其他值錢的東西也可以充為罰款，如電視機等家電；有時也會沒收牲畜。前些年，對于繳超生罰款，老百姓是挺抵觸的，但時間長了，老百姓似乎也適應了計生干部粗暴的工作方式，被罰扣了反應也不大，覺得超生后繳罰款是應該的。

我們拿走什么，會留下一個清單，讓農民限期繳納超生子女費，如果逾時不繳，計生站按市場價格賣出作為超生子女費。相對而言，遵守計生政策的家庭的生活水準會比超生家庭好很多。超生家庭失去農資，要一切從頭開始。

我們是怎樣對付超生戶的

對于堅持要超生的家庭，我們有可能會采取極端的措施。尤其那些頭胎男孩又懷孕了的家庭。一般這樣的超生戶要外出躲避，但有些農民不想撂荒莊稼，抱有僥幸心理。要是讓我們發現了計劃外懷孕，而且還在家并未外出的，就會發動全鄉鎮的干部，選中某個晚上，對全鄉鎮做“大掃除”，把所有發現的計劃外懷孕的對象，全部“請”到鄉上來。而計生站的干部要提前做好準備工作，白天去踩點，認準超生戶的家，千萬不能認錯門要是晚上敲錯了家門，會被人家罵得狗血噴頭，而且他們知道是計劃生育的，會故意找事鬧出動靜，讓鄰居家聽到聲音后好逃跑。

要是找對人家，先不敲門，讓年輕小伙翻墻頭進去，把大門打開，以防弄出聲后孕婦逃走。但超生戶也想出了很多辦法，譬如挖地窖、開小門，還有鉆衣柜、面柜、蹲糧倉等。

我們之所以選擇晚上下隊，是防止在白天發生意外，甚至激起群體事件，有時在民風較為強悍的村子，會遇到村民圍堵計生車輛，阻止帶走孕婦。在“大掃除”的晚上，基本能把全鄉超生而未外逃的孕婦趕在天亮前集中起來，等把這些人“請”到鄉政府之后，就開始一個一個地再做思想工作，有些人會被這種陣勢嚇住，同意引產。對于那些在反復勸說后無效的超生孕婦，就會強制引產?；旧现灰洁l計生站，不同意也會強行的。這種事，我們心里也很糾結，但還必須要做，這畢竟是國家政策，也是我們的工作。

老百姓接受了計劃生育政策

計劃生育政策在上世紀80、90年代時是高于一切的。領導會逐級檢查，從國家到省，再到市、縣，在被選中的那個縣，再隨機找出一個鄉、村，然后逐門逐戶地查每個家庭的生育、節育情況，被抽到的那個村的考核結果會代表整個縣一年的計劃生育工作情況，要是有計劃外二胎、計劃外三胎，最終要被“一票否決制”考成黃牌，不管其他工作有多么出色，只要計劃生育沒干好，整個考核就不過關。據說相關領導一至兩年不得晉升。這對于市、縣領導都有直接的利益關聯，所以計劃生育考核是非常重要的。在這種高壓下，這個時期的計生數據很容易失真。

到了2005年，強制結扎的做法有了轉變，省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出臺了規定，放環、結扎由育齡婦女自主選擇，引產必須得孕婦自愿才行，該條例還特意指出任何人和單位不得違背這項規定。

雖然強制手段被終止，計劃生育手段開始人性化了，但計劃生育考核的“一票否決制”還是沒有改變。這對我們基層計生工作的要求更高了，要在超生戶自愿的前提下完成計生工作，好在近些年農民超生逐漸減少。

經過長年的宣傳，同時在嚴格執行超生處罰措施的情況下，老百姓潛移默化中逐漸接受了計劃生育政策。如果頭胎是兒子，基本就不會生二胎了；如果生了兩個女兒，即便沒有計生干部督促，一般也不會超生。因為養兩個孩子的負擔要比養一個孩子的負擔重得多。而生三個孩子的情況已經非常少見了。

2003年3月，國家計生委更名為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我們計生干部也在這個時候逐步轉行，由原來動員引產，到主動上門搞服務。新人結婚了，我們送優生優育的宣傳資料；懷孕了，免費送葉酸片；生孩子了，上門訪視；上環了、做手術了也要上門訪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