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都說他是陜西戲曲研究院的活字典
任老今年整整九十歲了,卻精神矍鑠,健談,健行,且爽朗詼諧,精力旺盛,令人不禁要歡喜贊嘆。
幾個小時的交談中,任老言語生動,思路清晰,臨了贈送我們他的兩部著作《零磚散瓦》和《五十年足跡——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大事記》,然后興致很高地提議要帶我們去參觀秦腔戲曲露天博物館,說時,一種如數家珍的自豪感在老人臉上由然而生。
整個采訪中,任老的大女兒任雅文一直陪伴在側,對父親愛敬呵護,倒是任老時而會表現出孩子一般的純真與恃寵。出門時,他戴上自己的紅色遮陽帽,龍頭拐杖斜握著提在手里,說:“這個,也是這兩年才用的,但大多時候是擺設,用不上。”看著任老如此樂觀健朗的狀態,你很難想象他曾經歷過艱苦的年代,也經受過文革期間被戴了三頂高帽子批斗下放的凌辱與磨難。
走在戲曲研究院的院子里,有人看見任老過來,遠遠地就笑呵呵的打招呼:
“您老身子骨還硬朗?”
“沒麻瘩!”
說任老是陜西省戲曲研究院這所秦腔藝術最高學府的活字典,不僅因為他從民眾劇團草創之初直至今天,一路追隨創始人柯忠平、馬健翎兩位人民藝術家前輩,見證和親歷了這所學府七十余年間的每一步艱辛與成長;還因為他積二十余年心血,在82歲高齡時,完成了馬健翎院長的生前囑托,為這座劇院的創立及早期發展記史立傳,將一部厚重而彌足珍貴的西部民族戲曲歷史文獻《五十年足跡——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大事記》撰寫完成,付梓面世;更因為他對這座劇院傾注一生、深入整個生命的至高無上而又謙卑無己的愛,以至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在他眼里也無不有著與人一樣的情感與思想。
站在馬健翎院長的雕像前,他一面用手撫摸著雕像基座,繞行四周,指著上面的銘文,向我們講述當時雕像落成時,動用大吊車,全院人和各界名流都來觀禮的情景,之后,默然久久佇立時,他的思緒當是撫今追昔,行之遙遠……
你從哪達來?
陜甘寧邊區民眾劇團創立于1938年7月,由時任教于延安師范的馬健翎先生組建的以創演抗日現代劇為主的學生劇團,和延安市民自由組織的秦腔劇團合并而成。詩人柯仲平任團長,劉克禮任副團長,馬健翎任劇務主任,兼骨干編劇和導演。
1939年,柯仲平為民眾劇團寫的團歌里唱到:“你從哪達來?從老百姓中來。你又要往哪達去?到老百姓中去。……”這歌詞也同樣應在第二年加入劇團的任國保身上。
1940年初,民眾劇團一路邊演出,邊往南行進,4月份到達任國保的家鄉淳化縣。這里屬于統戰區,駐有國、共及地方保安三方軍隊,摩擦與沖突時有發生。
劇團在淳化縣城的第一場演出,現場氣氛就十分緊張,以至演出結束后,劇團被我方部隊連夜護送轉移。之后在安社村、關莊、寺坡等村鎮巡回演出,受到當地群眾的熱烈歡迎,并不斷有青年男女來加入劇團。
5月,劇團在馬莊(時赤水縣政府所在地)及其周邊村鎮演出時,正在一所完全小學讀書的15歲的任國保和一名教師、十多位同學一起加入了劇團。
此后跟隨劇團,走遍陜甘寧邊區,村村寨寨,前線后方,風雨無阻地演出,鼓舞軍民的抗戰熱情。用任老的話說,從進民眾劇團到離休以后,七十余年間,當過演員、寫過劇本、當過導演和領導,抗日戰爭年代燒過木炭開過荒,解放戰爭年代扛過槍……。
延安時期的拉洋片
1940年冬天,任國保跟隨民眾劇團一路邊演出,邊往北轉移,來到延安,住在大砭溝“劇團山”的窯洞里。
1998年6月,已是七十余歲高齡的任老曾撰寫碑文,并吁請發起在這里為民眾劇團延安時期舊址樹立了紀念碑。他在當時接受延安電視臺采訪時說,“(我對這里)有感情,這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感情,而是很深很濃的感情。你想我是一個連完小都沒有念完的農村孩子,參加了民眾劇團,來到延安,住在大砭溝,提高了文化、懂得了革命,懂得了馬列主義、懂得了藝術、學會了演戲,奠定了革命的人生觀。你說這種感情的深度和重量該怎樣計算呢?”
那時為著戰時需要,演出形式靈活多樣,博采眾長,多有創新,形成了深受群眾喜聞樂見的演出風格。“拉新洋片”就是延安時期最具特色、最受歡迎的一種演出形式。
拉洋片原本是邊區文化協會美術工作室張明坦、石魯、李梓盛等先生,根據當時流行在陜北農村的“西洋鏡”改造成的一種新的美術宣傳形式,只是從鏡像中看活動圖畫的,后來和戲曲表演結合起來成為一種新的靈活方便的演出形式。兩個人就可以承擔一臺演出活動,一個人負責帶樂說唱表演,一個人負責配合整理換片。活動畫片雖有大概情節和場景,但演唱者沒有固定曲調,右手持棒指點畫片,左手操作三種打擊樂器,演唱根據個人才能即興發揮,陜北說書、信天游、民間小調、話劇、秦腔等自由轉換。
任國保被分配到拉洋片組的時候,不懂美術,文化程度又低,但正是在這里,他得到了很好的學習機會。這里薈萃著邊區文化協會的許多文化名流,都很熱心教他,他自己又勤奮好學,很快有了突飛猛進的提升。由最開始的背臺詞,照本說唱,到自己嘗試著編故事,寫劇本,還學會了打紙背、裱畫片。他寫的劇本《地主佃戶兩重天》里的唱詞“臉對地,背朝天,身上曬成了紅石板”就曾得到過柳青的贊揚,說他會觀察生活,用“紅石板”形容被太陽考曬的勞動者的裸背很生動。之后,他常請柳青老師幫他改日記。還有許多別的文化界前輩也都給了他熱情的指導與幫助,比如歐陽石教他學習閱讀文學作品;草明教他文化課;邵子楠經常給他講故事,以至他的入黨和提前轉正都是他們幫助的結果。
而且,他也漸漸地對拉洋片的創演熟悉、熱愛和著迷起來,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后來自創自演了《兩頭空》、《怎樣養娃娃》、《積肥》、《好莊稼》、《為啥窮》、《蔣干腦想當兒皇帝》、《解放軍大戰興武營》、《宋閻王》、《民兵英雄高彥喜》、《槍決投敵罪魁》、《青化砭大戰》《羊馬河大戰》、《盤龍戰役》等十多套演唱本,八十余萬字。
講述時,任老就即興用陜北方言說唱了起來:“哎,我們那個時候哦,拉過洋片,老百姓哦,可愛看啦……”
任老最難忘的一次拉洋片演唱,是1947年3月8日,在“保衛邊區、保衛延安、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萬人誓師大會上,會上有中央各位首長,他演了自編自創的拉洋片《興武營打仗》(興武營在寧夏)。沒想到演完以后,彭老總會上到臺上跟他說話,問他:“看見過打仗嗎?去過興武營嗎?”
任老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彭副總司令,很激動,趕緊說,“去過興武營,沒見過打仗。”彭總笑著說,“這套洋片不錯,以后有機會可以去看一看打仗,對你寫拉洋片有好處……”從此他就認識了彭總。他說,“你想,我那時只是個小毛猴猴娃,和彭德懷的交情都那么大,后來我們民眾劇團集體加入了解放軍,在整個解放戰爭中,一直跟隨第一野戰軍總部,也就是說直接成了彭德懷的部下。”
任老說的是同年4月,國民黨大舉進攻延安的時候,民眾劇團正式集體參軍,后更名為“野政宣傳隊”,歸入彭總指揮的西北野戰軍,隨軍轉戰,戰地演出。
“可恨”可愛的“老財主”“蔣介石”
1947年12月,西北野戰軍經過多半年的激烈戰斗,進入米脂境內進行冬季休整。這期間,劇團為當地群眾演出了馬健翎團長創作的現代秦腔劇《血淚仇》和《窮人恨》,任國保在《血淚仇》里扮演農民老馮,在《窮人恨》里扮演反派角色,外號“爛肝花”的老財主胡萬富。為了演好這個大惡霸,擔任編劇、導演的馬健翎團長給他講了好幾個財主故事,結果,因為他演得既逼真又可恨,每一場演出臨到高潮和結束時,都要擔很大的風險。群眾一邊喊口號,一邊投擲各種東西來打砸這個“地主惡霸”,替老劉一家報仇。
任老說,“那個時候人看戲,一下就深入到戲里面了,那激動的來了,特別是演反派劫色,真有生命危險哩。我有一次被觀眾打得在前臺里怕不起來。別的反派演員也都有類似經歷,你比如陳賡看了《白毛女》,一定要叫把黃世仁拉出去槍斃了,人家給解釋說那是演戲嘛,陳將軍說,那不行,這么壞的人,怎么能把他留下。演出劇團沒辦法,就在戲里加上了槍斃黃世仁的情節。他才說,這就對了,這才解恨。
“那時的反派演員,確實有生命危險。我曾經演過一個叫老四的反派角色,當時,有戰士就往舞臺上開槍哩。所以說,在那個時候演戲,尤其是演反派角色,你想那槍朝著舞臺上打哩,你說不害怕那是假的,心跳的嗵嗵嗵,但是戲還得演。”
后來,幾場《窮人恨》演出之后,任國保的“老財主”外號就盡人皆知了,就連中央首長見了,都叫他“老財主”。以至到了1956年,時任陜西戲曲研究院三團團長兼導演的任國寶,在人民大廈一場接待演出中,演完《梁秋燕》后,不期然在后臺見到來看望演員的彭總時,彭總看到因為正和別人換鞋,一只腳穿紅鞋,一只腳穿黑鞋,一臉窘相的他時,還問他,“哎,‘老財主’,你這搞么子鬼把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那時,已經不在部隊,也不穿軍裝了,但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下站直身體,恭恭敬敬地敬了個軍禮。彭總又很親切地跟陪同人員說,“莫看他現在亂彈琴,他的‘老財主’演得很好哩,聽說為此還挨過戰士的揍哩,是嗎?”彭總還當場對《梁秋燕》給予了高度評價。
任老說他因為演反派角色挨打,還有“蔣介石”。那是1949年10月1日,劇團在蘭州演了兩場《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街頭劇,他演蔣介石。
任老說,“當時,部隊進到蘭州就接到命令,說,中華人民共和國趕十月一號要宣布成立,你們一定要搞出一個節目來。當時全團,甚至連廚房的伙夫都參加到這件事中。我演的蔣介石。當時沒有蔣介石的行頭,我帶上解放軍的介紹信到鄭家花園去,把一套國民黨將軍衣服借的來,作為蔣介石的行頭。這化妝怎么辦呢?我又沒有見過蔣介石,這就尋呀尋呀尋,一個人說,他有一個同學,在蘭州一個學校教書哩,他本子上有蔣介石的相片哩。我這回費了很大勁,把那個教員找到,一問這事,把人家嚇了一跳。你想,剛解放,這又來了一個軍人,問他本子上是不是有一張蔣介石的像,他就很害怕了,當時變臉失色的,趕忙說沒有。我說我不是來為難你的,我是為演戲的,我要演蔣介石,你把你的本子借給我,叫我化妝成個蔣介石,我以軍人的身份保證用完歸還給你。這才給了。后來在廣場演出的時候,那個小伙一直跟著我,演到劇場他也一直跟著,和我后來成了好朋友。
“就在演那個蔣介石的時候,街上群眾就一下子都圍上來,要打蔣介石哩。當時在戲里演解放軍和各界人士的演員都包圍過來,要不然那次就不得了,說個不好聽話當時就把你打散伙了。
“所以做演員,有他高興的時候,也有他擔驚受怕的時候。
“簡單地說,我在戲劇這個行當里就這么干了幾十年,年輕人也演過,老頭子也演了,好人也演了,壞人也演了,壞人從蔣介石到國民黨的軍官、縣長、鎮長等等都演過。這個劇照演的是《大家喜歡》,合作演員是黃俊耀,我們原來的院長,已經去世了,后來他做編劇,我做導演,《梁秋燕》劇本就是他寫的。這個劇照是1957年拍的,當時我們為全省離退休干部進行過一次匯演。這是我最后一場演出,從那以后,就再沒有演戲了。”
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飯
《梁秋燕》是整個西北地區老百姓都非常熟悉的眉戶現代劇。直至今天,人們還在說當時流傳很廣的一句話,“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飯;看了《梁秋燕》,敢于反封建;看了《梁秋燕》;婚姻不包辦。”
《梁秋燕》初排是從1953年6月3日開始的。當時的西北戲曲研究院剛剛成立一年時間,任老那時也剛從部隊文工團調進來三個月。主演梁秋燕的著名眉戶表演藝術家李瑞芳老師當時也是剛從部隊調來不久。各方面都是條件簡陋青黃不接的時候。
在此之前,任國寶曾被選送為中央戲劇學院第一批學員(1951-1952),專修戲曲導演,《梁秋燕》是他畢業后執導的第一部戲。編劇是著名戲劇家黃俊耀先生。
盡管當時工作條件非常艱苦,但所有創編演職人員卻都是激情飽滿,邊學習,便排練,邊下鄉體驗生活。幾經反復嘗試和排練,到11月就正式搬上了舞臺。演出后,一下就轟動了,有些觀眾都能跟著連看十來場。任老講,當時有一個青年觀眾,每場都來看,每次都坐同一個座位,有一次看完戲,出去到飯館吃面哩,開口就叫,“老板,來碗梁秋燕。”把在場的人都逗笑了。后來這個戲好多年都在演,一家兩三代人都看過這部戲,里面像“那一天,那呀那一天,相親相愛多呀多喜歡……”“陽春兒天,秋燕去田間……”等唱段,到今天仍為大家喜歡和傳唱。
《梁秋燕》以后,任老又和黃俊耀先生合作排演了眉戶劇《糧食》。《糧食》后來在1956年6月,陜西省舉行的全省第一屆戲劇會演時,獲得了演出二等獎和導演二等獎。
任老說:獲獎以后我就想一個問題:導演應該怎么打破劇本局限,拓展更大的創作空間。記得我在上中央戲劇學院的時候,老師給我們講,做導演,不要求你寫劇本,但你要成為一個能夠駕馭劇本的人。從那我就下了一個決心,今后排戲,我自己處理劇本,不管是自己寫的,還是用外地其他劇種的劇本,要自己移植,自己改編。
“從那以后,我排的戲,基本上都是我自己編劇,或者和劇作者合作。你像《金琬釵》、《月亮潭》、《燕子河》。特別是我在南京看戲的時候,看了一個《恩仇記》,當時就有些激動。
當時單位派我到江蘇揚劇團出差,一去,我就說,請你給我個劇本,我可以在這兒給你夸海口,把你這個南方劇本我要搬到我北方的舞臺上,而且演的效果要比你的好。
“這回來以后,把手頭工作一安排,請了十天病假,改劇本。把劇本改好以后,找到當時任二團團長的李正敏,說,老伙計,這個劇本你拿去看一下。看完以后,他來說,哎呀,老任,這個戲太好了。你現在是這,我給你做副導演。作為李正敏主動要給我做副導演,這都是不可思議的。后來,就由二團來排這個戲。
“特別是在這個選擇演員上,鄧炳如是個花花公子,按一般的常識來說,這個人物應該是用丑角演員的,但是我沒有。我把他打扮成一個很漂亮的生角,但是模樣長得很漂亮,做的事情太壞。后來,這個演員把戲演到什么程度哩?演的也就是觀眾要打他哩。戲完了以后,觀眾不走,喊著要把鄧炳如拉出來捶給一頓,世上還有這么壞的人。
“這個戲到現在,院里還在排演哩。這就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哩,這個導演,你不懂得創作,你不懂得劇本,你不能很好地駕馭你自己想處理的劇本,你把戲導不好。后來我就移植了好多戲,里面最好的就是《恩仇記》。
“《江姐》也是這,當時流行的是歌劇,陜西歌舞劇院里正在演出哩。我看到劇本,就給他們講,我要排這個戲哩。決定要排這個戲的時候,郝彩鳳產假還沒休完哩。我把劇本給了郝彩鳳。我說你看看,你覺得你身體能吃得消,咱春節就上這個戲,但吃不消,咱春節不上了。當時我既是團長,又是劇本改編,又是導演。結果,郝彩鳳看完很激動地跟我說,團長,我不管咋樣,都要趕春節把這戲拿出去。
“我這個人做啥事情膽大,哪怕過后說我是個混蛋,我再做檢討都可以,但是,我敢于做決定。我在全團會議上就說,從今天起,在一個月以內,誰都不準請假,不準你們去看歌舞劇院的戲。在排練劇場,不需要劇務主任前后叫人。如果誰違反這個規定,各隊自己去處理。
”當時樂隊有個同志是咸陽的,娶完媳婦剛一個禮拜,這一個月都沒敢回去。家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把媳婦給送來了。他請媳婦吃了個飯,說,吃完飯你趕緊回去,我團長唲可害怕的很。
“對我來說,當時也有些二桿子氣。到你出了排演場,你和我咋個都行,但是在排演場不行。我后來文革的時候被打成反動戲霸可能和這也有些關系。
“這個劇團特別特在哪里呢,一個是它組建的時候,是由毛主席欽點的,二一個它有好些優良傳統,你比如說艱苦樸素,和走群眾路線,那個時候,每排一出新戲,彩排以后第二天先去伙房里聽炊事員們咋格說哩,再說,哎,這個戲好,能打出鼻血,那就是說肯定能紅,那就通過了;再說,唉,這個戲不好,燕子跌到河里都淹死咧,那就不行。那個時候,每上一個戲,必須要給全院職工先演一場,聽各方面意見,然后連夜修改以后,再公開上演。后來,這些傳統都丟掉了。”
“我當時雖然挨了打,但是被都笑了”
講起文革那段經歷,任老說,“其實我的經歷也坎坷,有輝煌的時候,也有可憐的時候,文化革命的時候,給我戴了三頂帽子:右派,反動戲霸——我當時是院里藝術委員會主任,所有創作的劇本、上演的劇目都非要我通過以后才能上,我通不過,這個戲就不能上。為什么有人說我是戲霸?當時戲能不能演,我說了算;“馬黃黑幫”的爪牙——那時候,馬健翎任院長,黃俊耀任副院長。打也挨過,也關過牛棚,掛過牌子,后來斗批改,把我改到哪兒去了?下放到了咸陽。這一下放就是八年呀。一個人能有多少八年?還好,在那里我再沒有受過那種大的折磨。在咸陽,先是咸陽地區革命委員會文化組辦事員,到后半年就成了干事了,一年后,領導看我能干事,就提了組長,后來改成局,我任局長,又兼了文化文物管理委員會的主任。
”文化大革命這一段,那說要打你,就把你拉去打一頓,莫名其妙地把打挨了,還不知道為啥。你比如有一次審我。我在導演《江姐》的時候,用過一個轉椅,當時在戲里審江姐的那個人,我給設計了動作,坐在椅子上,把腿往上一翹,嘩啦啦,把轉椅轉了一圈。結果審我的時候,很奇怪,專門就把那個轉椅放在審我的那個地方,還是演那個角的人,又坐在那把椅子上,審我。我當時雖然挨了打,但是被逗笑了,我自己給那個演員設計的動作,連上給我用上。旁邊人又喊打,說你這個右派你笑什么哩?所以,我這個經歷呀,有樂也有苦。人生,沒有這些痛苦經歷也不可能,有這些痛苦經歷也是生活。所以,我也沒有什么遺憾,你看我現在九十歲了,頭腦不渾濁,雖然牙掉了幾個,但不影響啥。為啥哩,就是心態好,樂觀。”
“此林堪守望,嘉木百年蒼”
任老說,\"我一輩子,吃的是戲飯,行的是戲路,想的是戲情,說的是戲話,不寫‘戲’字,我寫啥?能寫啥?敢寫啥?”
任老從延安時期,除了創作了大量拉洋片演唱本,后來還寫了秦腔移植改編劇本《恩仇記》,碗碗腔劇本《金琬釵》等,還喜歡寫其他東西,一直堅持記日記,寫關于劇團演出活動的新聞報道,搜集整理記錄民歌民謠,一點一滴地記錄和收存民眾劇團各個時期的各種文獻資料,寫回憶文章,給《北京戲劇電影報》“中國名劇”欄目撰稿,等等,這些后來大部分收存在《零磚散瓦》和《五十年足跡——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大事記》兩部書中。
陳彥院長在《五十年足跡》序言中,給予這部書和任老以很高評價,說這部書“所述內容,始于1938年,止于1988年,不僅記述大事,關涉人事嬗變更替、劇目創作揭秘、演出地域查考,而且還網羅生活趣聞,俯拾人物逸事,收集壇邊花絮,既有久遠的歷史宏闊,又有瞬間的生命律動,很是恣肆鮮活,不枯不燥。尤其是以濃烈的感情色彩,氤氳點染出的歷史細節部分,讀來更是讓人心旌搖蕩,思緒萬千。……回想昔日每每看見先生拿著書稿走進辦公室時的謙和與堅定,一種崇敬之情便由然而生。先生是我極其尊敬的劇院前輩之一……”最后題詩曰:“先者樹千丈,來者禾盛昌,此林堪守望,嘉木百年蒼。”
說到“嘉木百年蒼”,我們一邊慢慢行走在研究院內綠蔭蒼翠,回廊幽靜的立有朱色刻字“秦腔學府”大石的“露天博物館”里,一邊聽任老從“清朝中葉秦腔在中國的流布圖”講起,從介紹秦腔藝術人物、劇目、劇種等的廊柱木碑一塊一塊講過去,一直講到樹木和石刻、雕像等的來歷極其當時情景。這琳瑯滿目、郁郁蔥蔥、寧靜悠遠、莊重肅穆的園林式博物館,仿佛含藏著古老的秦腔藝術無窮的魅力和無盡的寶藏,吸引世人去探索,去尋覓,去朝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