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迷
奶奶出謎語:四方四角一鍋粥,香油麻花往里丟。
俺猜:是鍋。
鍋,可以煮米熬粥;可以放香油炒菜;可以油炸麻花。俺娘做飯的時候,俺見過。
奶奶搖著頭說:鍋可不是四方四角,鍋是圓的。
俺又猜:是秫篾盒子。
秫篾盒子可是四方四角的,俺娘經(jīng)常往里放些麻花、面魚、桃酥果子什么的。
奶奶還是搖頭,問:秫篾盒子能擱香油?
俺又猜……
奶奶總是搖頭。
奶奶笑得淌出眼淚,揭開謎底說:是欄!
是欄?怎么會是欄呢?
欄不就是四方四角的嘛!奶奶拭去眼角的淚:說的香油是尿;麻花指的是屎;屎和尿拉進欄里漚成糞,糞就是粥。
俺不解,欄,也可以編成謎語來猜?俺也不知,怎么能用香油、麻花、粥這些吃食的香東西來指代尿、屎、糞哪類骯臟的臭東西呢?
不知,不知既無知,無知便是謎。
俺聳聳鼻子:一個臭欄,有什么好猜的?
你可別小瞧這臭欄呀,奶奶眼里閃出一絲動情的樣子:沒有欄,用什么來攢糞?攢不著糞,拿什么去喂莊稼?莊稼一枝花,可全憑著糞來當(dāng)家呵。欄,那可是咱莊戶人家的一個寶貝庫呵!
你爺爺就是靠著干欄活來養(yǎng)家糊口的。奶奶掰著小腳,重新盤纏盤纏腿兒自豪地說:你爺爺外名叫大鐵锨,三里五村的人都這樣叫他。農(nóng)閑的時候,他扛著張锃光麻亮的大鐵锨,跑到工夫市里,專門去待欄飯吃。
欄飯兒?
欄飯兒就是靠除糞來掙工錢混吃飯的。奶奶解釋著,瞥了一眼掛在墻上的爺爺遺像,接著說:你是沒有看見,你爺爺年輕的時候,那膀子骨,可結(jié)實了;黢黑黢黑的;老高;勁兒,老鼻子大了。人家待工夫市,不是佝僂身子蹲著,就是找塊磚頭坐著。而他,老是拄著鐵锨柄站著。那個黑大個呀,太出眼了……
大鐵锨拄著鐵锨柄,赤身穿著件黛青色的破棉襖,襖扣一個也沒系,只用根繩子扎著腰,露著赤紅的胸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座黑鐵塔。
正值春暖花開,柳芽吐綠的時節(jié),劃鋤完解凍的麥地,就又到了農(nóng)閑,工夫市又變得熱鬧起來。
一位頭戴新氈帽的信工者,后背著手,斯斯穩(wěn)穩(wěn)地踱進工夫市,他遠遠地瞄上了那座黑鐵塔,走近,問:信你當(dāng)小工蓋房子吧!
大鐵锨看著天,晃了晃腦袋:不干。
新氈帽上下打量著大鐵锨,伸出手指擺了六的姿勢:一天,這個數(shù)。
大鐵锨理也不理。
這個數(shù), 新氈帽的手指變成八的樣式。
大鐵锨還是晃頭。
新氈帽疑惑地端詳著大鐵锨,好久,搖搖頭,走開。
你爺爺是專門待除糞活干的。其它的活兒,掙錢再多,他也不稀罕,奶奶說。
俺爺爺啥活兒不能去待?怎么專好待除糞的活兒呢?除糞,可不是件好營生,是最臟最累最不討人喜歡的垃圾活兒。俺不解。
不解,不解也是迷。
一位矮個子走到大鐵锨跟前,使勁后仰脖子,抬頭,問:信你去打磚胚吧!
大鐵锨只是用鼻子哼了聲:不去!很堅定的樣子。
矮個子知趣地走開。
一清早兒,大鐵锨不止哼出二十多個“不去。”
你爺爺說,干欄活兒,雖說臭點臟點,可錢好掙。凡是信工夫除糞的人家,大多是男人在外面闖世界,凈些有錢的主兒,奶奶叨嘮著。
一位小媳婦顛顛地走近大鐵锨,問:除糞嗎?
大鐵锨沒有直接回答,反問小媳婦:你男人呢?
俺那口子——當(dāng)兵去了,小媳婦回答得吞吞吐吐。
是八路嗎?
小媳婦紅了臉,搖了搖頭。
行!連個價也不講,大鐵锨就提起出糞用的綁靴,扛上鐵锨,跟著小媳婦走了。
小媳婦袖著手在前領(lǐng),大鐵锨保持著距離在后面跟,一會兒就到了小媳婦村。
大鐵锨脫下布鞋,換上毛綁靴,解開腰繩,脫去棉襖,一個高兒就躥下欄。
大鐵锨揮舞起他那張出了名的大鐵锨,上下翻動,三下五除二,兩個鐘頭不到,欄里的糞全被除到了糞場上,還疊成了方,欄臺也收拾得干干凈凈。
奶奶說:你爺爺干活,老鼻子麻利了。
洗罷手和臉,大鐵锨一腚拍進屋里間的羅圈椅上,喝水,抽煙。他摸著自己光著的膀子,打了個冷顫。
小媳婦見狀,忙問:冷嗎?
有點兒。
冷,就上炕暖和暖和吧! 小媳婦先爬到炕上。
大鐵锨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也坐到炕沿上。
小媳婦大膽地用手去摸大鐵锨的膀子,說:真涼。
出汗出的,是涼。
涼,就拉開被子,上炕暖暖身子吧!小媳婦眼里放出那種勾人的波。
哪有不吃腥的貓。大鐵锨可是只老讒貓,他張開雙臂,摟住小媳婦,就往炕上按,隨手一扯炕邊的被子,倆人都被蒙進去。先是被子亂動一團;再是露出被子的一雙小腳,一蹬一蹬的;接著是噢噢的呻喚聲;最后才是風(fēng)平浪靜,靜得不能再靜了。
奶奶說:你爺爺可沒把除糞的活兒當(dāng)作臭營生。他常說,沒有大糞臭,哪來五谷香呵。他就愿意去除糞。
大鐵锨穿上棉襖,扎上腰繩,收拾好行頭,伸出手:工錢。
工錢?這不都頂了嘛,小媳婦一指炕。
誰和你頂來。辦那事,俺也得出不少力氣。你舒坦了,俺也過癮了,誰也不欠誰的。給俺除糞的錢。
那你早也不講,欺負(fù)俺娘們一個是不是?
少羅嗦,沒問你要雙份錢就是好的。前天,俺在村東頭子那家,自愿給兩份出力氣的錢。
村東頭那家?小媳婦想了一陣兒,口氣軟了下來:村東頭那家的男人可是國民軍的小軍官呀,掙錢多不是。俺男人可是個小兵,能掙幾個大錢。又說:你也不嫌棄那娘們的那口大黃牙。
你男人掙錢少,那你就看著給吧。
這還有點人情味兒,好讓人惦念惦念什么的。噥,這是五塊。
你爺爺錢頭老鼻子緊了,奶奶說。
大鐵锨接過錢笑了。小媳婦也笑了。
再坐會兒,吃晌飯再走吧。小媳婦十分誠懇。
不了,到趕晌俺還能再去除一欄。 大鐵锨樣子很堅決。
還能再出兩份力氣?
看緣分吧。有緣分的話,出三份力氣也沒問題。
你是個驢脫生的,真能干,也真有勁兒。
有勁?嘿嘿,有勁就惦記著俺,等欄攢滿糞,還信俺來給你出,俺還出兩份力氣,收一份錢。不說了,走吧。
走?
走!
還來,呵!
行,還來!
你爺爺每次除糞回家,總是高興得要命。你說,去除個糞能有啥高興頭?奶奶一副猜不透的樣子。
猜不透,謎就還是個迷。
別人說,只要爺們能掙錢回家,你奶奶才懶得去猜透那個謎呢。
娘也說過,你奶奶可不是個糊涂人兒。
咱家過去的家業(yè),都是你爺爺靠著除糞掙來的。奶奶一副自豪的樣子。
俺猜,俺家過去的家業(yè)肯定是很富有。若不然,奶奶不會是這副模樣。
你爺爺不抽煙,不喝酒,也不賭錢,可會過日子了。除糞掙的錢全都攢了起來,攢夠了,就去置買地置買家私,舍不得花一分錢去買沒用的東西。到小日本來咱這建炮樓的時候,咱家已經(jīng)買上二十五畝能澆上水的地了。說到這兒,奶奶憤慨起來:日本人的炮樓就建在咱家那片水澆地上。炮樓上時不時地打冷槍,好端端的地,啥也不能種,氣得你爺爺咬牙砌呲狠不得抓幾個日本人撕扒撕扒剁粑剁粑吃了。打那會兒,你爺爺就不再去呆工夫市了,白天躺在家里睡大覺。晚上,扛上了那枝老套銃出去,說是去打野兔野豬,卻啥也打不回來。奶奶不解地晃著腦袋。
奶奶只是清楚,只要爺爺?shù)睦咸足|一響,炮樓里就會槍聲不斷。那會兒,奶奶的一顆心呢,總是懸著。
那天上午,你爺爺突然又扛起了那張大鐵锨,說是要到炮樓里去給鬼子除糞。真琢磨不透他唱得是哪出戲呀。奶奶說。
琢磨不透,迷還是個謎。
就是那天趕晌,俺聽到一個老鼻子大了的響聲,看見炮樓那邊冒出了一柱濃煙,再一看,那個炮樓子就沒有了。打那會兒,你爺爺就再也沒有回家。是死是活,誰也猜不透。奶奶傷心地掉起了眼淚。
謎,人活一輩子總會遇到不少的謎。
奶奶就是念叨著爺爺和爺爺除糞的事兒,帶著許許多多沒有猜透的謎而故去的。
奶奶本身也是個叫人琢磨不透的謎。
之二:幫忙
娘說,你爹真慫 ,細(xì)腿細(xì)胳膊的,連欄糞也不能除,一點也不隨你爺爺去。
旁人說,俺爹是俺爺爺一天除了四欄糞出了八次力氣之后才給俺奶奶下的種。
俺爹在京城里謀差,一年能在過年的時候探次家就不錯了。家里的欄攢滿了糞,俺爹沒空去幫俺娘除,他也沒那份力氣,俺娘就自己除。
除糞,可是件力氣活兒,撩锨、扣锨,沒勁兒可不行。俺娘——一個娘們家的,能有多大的勁兒?于是,除起糞來,簡直似螞蟻啃骨頭,每锨除的量少不說,老半天才能除出一锨。一欄糞,有時要除上三四天,手掌上能擰出一串水泡。
娘說,不是俺情愿自己受累,也不是不想找別家的男人幫個忙,是怕……
村里有不少老爺們,專愛給沒有整勞力的人家去除糞,靠賣弄除糞的人情搭伙人家的娘們。俺娘是怕找別家的男人來幫忙,俺奶奶會腆臉束鼻子。
那回,一個叫老貓子的二流子,非得上桿子要幫俺家除糞。老貓子是個酒鬼。俺娘還以為老貓子是想掙瓶酒喝呢,就同意了。可老貓子除完糞,拿著俺娘送給他的酒還不滿足,又起了淫心,就去撕捋俺娘。俺娘狠狠地煽了老貓子兩個耳光,俺奶奶也操著根搟面杖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這才將老貓子趕走。
以后欄里再攢滿糞時,奶奶對俺娘說,咱自己除吧,深的地方難除,咱除半欄就得了,等攢滿后,再除半欄。于是,俺娘就半欄半欄地自己去除了。
那年,俺爹又過年回家探親。俺奶奶對著俺爹夸俺娘,夸她能吃苦、會過日子、安分……
俺爹明白俺娘一個女人家的,過日子不容易,就說要幫俺娘除欄糞。
春節(jié)期間,正是吃好飯、穿新衣、過節(jié)喜慶的日子,欄里的糞也凍實心了,沒人家會在這個時候去除糞的。除糞,一般都安排在春暖花開或三夏三秋大忙以前的農(nóng)閑季節(jié)。
俺娘說,都凍實了,沒法除。
俺爹說,他有主意。
俺爹脫去過年的新衣裳,拿著個小镢頭,就下了欄。
俺爹掄起镢頭刨下去,立刻就濺起些冰糞花,一刨,一濺,一刨,一濺,濺得俺爹的身上、臉上、胡子茬上全是些糞渣,還有嘴皮子上也是。街上的行人,聽到砰砰的響聲,不知俺爹在搞啥名堂,相伴跑到俺家欄臺上看,見俺爹那副模樣,就問:大過年的,怎么跑進欄里刨糞吃呢?
俺爹一抹嘴皮子,一不小心,還真抹進點糞嘴里,嘗出點屎味兒來。他不好意思地應(yīng)對:嘿嘿,沒事兒,鍛煉鍛煉。镢頭又刨下去,還是冰花四射。
“京客過年刨糞吃”的笑話就此產(chǎn)生了,流傳至今。
俺爹刨開凍糞層,便找了張鐵锨,開始用鐵锨往欄臺上除糞。他沒敢用俺爺爺留下來的那張大锨,而是用著俺娘用的那張小鐵锨。
糞除出半欄,俺爹就沒勁除了。撩出的糞,大多又落回到欄里,澎得他頭上、身上全是些糞。
俺爹是個聰明人兒,真是有心眼兒。他沒勁兒去出剩下的半欄糞,就又想出個好辦法。
俺爹讓俺娘用根繩子拴了個鐵鉤子,鉤著糞筐,從欄臺上放進欄里,等他在欄里把糞筐鏟滿后,再由俺娘提溜上欄臺,送到糞場上。
俺爹沒去估計俺娘勁兒的大小,也沒有考慮鐵鉤子承受的重量有多重,只管盡多地往筐里裝。
俺娘提得很吃力,提到半空就提不上去了。本想對俺爹說句“也不商量商量俺能提溜多重”。話說到半截,鐵鉤子被糞筐給拉直了,糞筐一下子墜進欄。差點落到俺爹的身上。俺娘也被慣力帶動,一頭磕到欄里,臉正好搶在一灘屎上。
俺爹慌了,忙上前扶俺娘,咕念著:這就商量,這就商量。
娘一仰頭,沒好氣地嚷到:商量個屁,屎都吃嘴里去了。
現(xiàn)在人們講的“糞筐提糞,吃屎不商量”的故事,說的就是俺娘和俺爹的事兒。
俺爹要幫俺娘除糞,糞是沒除出來,笑話倒鬧出了不少。最后,這欄糞,還是俺爹找來隔壁鄰居董二叔幫忙給除完的。
董二叔對俺爹說,以后家里有啥力氣活,讓俺嫂子吱聲句。咱是鄰居,互相幫個忙,怕什么?
從此,董二叔就擔(dān)負(fù)起了俺家除糞的任務(wù)。
董二叔每次到俺家除糞,不管是冷天還是熱天,俺奶奶都會搬個凳子坐在院子里,時不時地扯著大嗓門和欄里除糞的俺董二叔拉幾句閑話。俺娘只能在出糞口外,不聲不響地將糞攤平在糞場上——那叫扒糞窩子。
董二叔幫俺家除糞,是不掙工錢的,盡義務(wù),因此要管他頓飯。
管飯的時候,俺娘只有伺候飯局的份兒。奶奶會主動坐到陪客的位置上。董二叔讓俺娘也坐下一塊吃,奶奶搶過話茬說,她還得去喂豬,咱先吃吧,別管她。娘就乖乖地走開,干些七零八碎的家務(wù)活兒去了。直到奶奶古去后,俺娘才撈著坐到陪客的位置上。
那天,董二叔又幫俺家除糞,俺娘蒸了鍋菜包子。
董二叔吃飽了,把嘴一抹,對俺娘說:菜包子真香,真好吃。又說:嫂子蒸的肉包子,肯定也好吃,什么時候也能叫俺嘗嘗?
嘗嘗?
嘗嘗就嘗嘗。小叔子和嫂子可就沒大小了。
讓你哥知道了那可不行。
咋不行?這也是幫俺哥的忙嘛。
董二叔抱起俺娘就往內(nèi)屋里走……
打這以后,俺家像分糧分草垛草上房曬瓜干屋檐下掛玉米棒這些營生,都是有董二叔來幫忙干。這樣,俺娘那張好幾年一直憔悴的臉,又漸漸紅暈起來;胸前那對被俺奶癟了的奶子,也不知不覺地挺拔起來,掙得那件藍底白花的小夾襖快要包不住了;本來就不錯的模樣,更加俊俏美艷,引得村里那些不安分的漢子們,眼珠子快要掉出來。
好愛避墻根聽話的二貓子,發(fā)現(xiàn)了董二叔幫俺娘忙的秘密,便有了壞主意。
那天傍晚,俺娘正蹲在一條山溝里專心致志地割豬草,不想,被二貓子盯上了,他見四處無人,便悄悄地從后面摟倒了俺娘。俺娘見是二貓子,就緊握鐮刀,怒目圓睜,厲聲厲色地嚷:你個二流子,想干啥?二貓子淫笑著說:俺大兄弟不在家,俺來幫個忙嘛。又說,弟妹這么好的地,荒著多可惜呀,俺幫著鋤鋤唄。俺娘怒斥到:你個混蛋,回家?guī)湍隳镤z吧,你爹死了十多年了,你娘的地一直荒著呢!二貓子嘿嘿一笑,要挾說:你以為俺不知你和那姓董的事兒呵,俺都親眼看見過,要是給你說出去或是捎信告訴京城里的那位兄弟,嘿嘿,看你今后再怎么過日子。俺娘臉一紅,嘟囔著:你個二流子,凈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管你親眼見過不見過的,反正俺沒那八樁事兒。二貓子見俺娘憤的怒氣有點小,就去解俺娘的襖扣。俺娘抽出手來,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二貓子大怒,咬牙咧呲,惡狠狠地說:今天這個忙,讓幫也得幫,不讓幫也得幫!說著兩手就去卡俺娘的脖子。俺娘被他卡得喘不上氣來,情急之下,就把握在手中的鐮刀砍向了二貓子的后屁股……
二貓子將俺娘告進了公安局。
一進局子,俺娘就嚇傻了,只會哭不會辯,惹得那位年輕的公安員大動肝火,正要以俺娘故意傷人罪草率定案時,董二叔來了。
公安員問董二叔:干啥?
董二叔說:幫忙。
幫啥忙?
啥忙都幫。
蹲監(jiān)的忙也幫?
對,也幫。董二叔回答得斬釘截鐵:二貓子,是我砍傷的。啥責(zé)任,由我來負(fù)。
之三:吻
穿行在山間的小徑上,淬不及防,一只蝴蝶點了個吻觸于俺的臉頰,不禁小驚一呼,站定了,眼和心被那只倏忽飛走的蝴蝶牽引,似置身于花海中載沉載浮……拿手指肚撫摩著被蝴蝶輕觸過的皮膚,驀然間,腦子里又不自地浮現(xiàn)出翠香的那個吻。
那個吻,是翠香在村南河邊的那片小樹林里給俺的。是她主動約俺到小樹林里去的。
那是個月明星燦的夏夜。
翠香的兩只手纏弄著她那根大辮子梢,對俺說:除糞的那天,俺光著身子,全讓你給看了。
手握著一棵小樹,好緊張的俺,心在怦怦跳個不停,唯唯諾諾地回答:俺啥也沒看見。
還沒看見呢?都看俺老長時間了。
老長時間,也沒看見。
凈裝糊涂。
好久,誰也不再吱聲,只聽到幾聲蛙鳴和蛐蛐的啼叫。
俺身上皮膚白吧? 翠香又開口。
白,比臉白。俺低著頭不假思索地說。
身腰也還行吧?
嗯,挺好看的。
你還說沒看見呢,沒看見能知道俺身上白,身腰好看?
猜的唄。
又是一陣沉默,誰也不再吭聲。
反正俺都光著身子讓你看了,俺也不害什么羞了,俺就問你一句話,咱倆好行不行? 翠香兩眼深情地望著俺。
一下子,俺不知道怎么去回答,隨口說:真的?
不是針(真)的,還是線的?你給個痛快話兒,行,還是不行? 翠香昂著頭一副逼問的口氣。
俺傻呵?這樣的好事兒,傻子才會說不行。
俺激動地一把扯住翠香的手。翠香也來拉俺的手。倆人手拉手抖了個歡兒。翠香就在俺的臉頰上,實著著地落下一個吻。
翠香的吻,那是甜蜜的吻,叫俺思念在心田!
其實,看見翠香光身子洗澡,那是個意外。
翠香的爸爸因病去世,家里沒有整勞力。沒有整勞力,就得生產(chǎn)隊里派人去幫著除糞。那天,生產(chǎn)隊長欽點俺到翠香家里除糞。翠香家姐妹多,屎尿全屙進欄里,又不養(yǎng)豬下欄踩,凈是些黃糞。俺下欄除糞時,被黃糞惡心得嘔吐了十多遍。過后,誰一提除糞,俺都會嘔吐個不止。董二叔發(fā)現(xiàn)后,問俺。俺說了原因。董二叔笑話俺沒有除糞的經(jīng)驗,之后,就給俺講了些除糞的技巧,還教了俺一招不惡心的絕技。
再被指派到翠香家除糞時,俺就不急于先下欄了。而是蹲到欄臺上,抽著煙去看去猜去聯(lián)想……別說,董二叔教俺的辦法還真管用,再下欄除糞的時候,就一點不覺臭了,也不惡心了。以后,俺就非常樂意去翠香家除糞。
那天,俺又去給翠香家除糞,翠香幫著扒糞窩子。有翠香的參入,俺渾身更就有使不完的勁兒,沒用幾個小時,一欄糞就除了個干干凈凈。回生產(chǎn)隊里抽煙時,俺發(fā)現(xiàn)煙荷包沒有了,才想起丟在翠香家里了,返回翠香家里找。翠香家的院門虛掩著,俺推開院門,徑直走向正屋。當(dāng)俺推開正屋門,一腳踏進屋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光景出現(xiàn)了:翠香赤裸裸地一根布絲不掛地站在一個大木盆里。翠香正在洗澡,俺的冒失闖進,驚得她一陣手忙腳亂,兩手緊張的去捂她的襠部。俺傻呆呆地望著她,眼里便有了兩個俏白俏白的大壽桃。翠香又慌忙地捂她的前懷。她下面那毛絨絨的黑三角又映入俺的眼簾。俺還是傻呆呆地看著她。翠香干脆兩手捂上了眼,說:看吧,爽心讓你看個夠。俺懶的回聲,仍是傻呆呆地瞧視著,嗓子眼里直咽口水。翠香咯咯地笑了起來。俺被她笑紅了臉,竟一轉(zhuǎn)身驚慌失措地跑了。
俺和翠香就是這樣才好上的。這可是天知地知她知俺知的秘密。這個秘密,一直在俺心里甜著,一般人俺不告訴他。
俺和翠香有了第一個吻,也就有了許多許多的吻。小河邊、草叢中、莊稼棵里、閑房空屋都是俺倆相吻的地方。可誰能知道,吻多了,也就吻出事兒來了。
翠香媽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入俺家,找俺娘的門子說:你兒子欺負(fù)俺家姑娘!俺娘問:咋欺負(fù)來著?翠香媽姆說:親俺姑娘唄!俺娘一聽,撲哧笑了,說:就這樁事兒啊,俺早就聽旁人說過來。孩子們都老大不小的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歲,年輕人浪漫浪漫又沒有做那過火的事兒,用不著大驚小怪。俺娘的一番話,并沒有壓住翠香媽姆的火氣,反倒火上澆油。翠香媽姆高聲嚷起:少見你這樣當(dāng)老家的,自己的兒子做了缺德事兒,不去管教,還護犢子。就憑你家的那個地主成分,兒子還想娶上媳婦,做夢去吧!就因為俺爺爺靠著除糞掙了二十五畝水澆地,土改那年,俺家被劃成了地主成分。在講階級的年代里,地主家的人是矮人幾等的。俺娘并不是那省油的燈,見翠香媽姆不說情理又揭俺家的成分,也唬起了臉,說:地主成分咋了?俺兒子不缺胳膊不缺腿兒長得一表人,啥樣大姑娘娶不上呀,咋偏偏看上個缺爹少教的……
兩家大人一鬧騰,俺和翠香的吻就被鬧騰斷了。
斷了吻的日子好難受呵!白天干活走神不說,晚上的覺呵,哪能睡得著呀,折騰得俺不知不覺地消瘦了十多斤,又聽說翠香被她媽姆管在家里不吃不喝尋死拼活地鬧抗?fàn)帲囚[心得要命。
就在俺快要挺不過去的時候,翠香托人捎書信來了,信里有個秘密計劃。
那一日,翠香夾著只小包袱,俺偷了俺娘二百元錢,匯合在河邊小樹林里。一見面,翠香就抱住俺,像雞啄食似的,在俺的臉上脖子上好一個勁兒地吻。之后,俺兩才跑去鄉(xiāng)政府自愿報名,當(dāng)上一名與大山為伴的護林員。
蝴蝶在飛來飛去,俺心里掠過許多揣想:在俺之前,這只蝴蝶曾吻過哪朵花兒的莖芳蕊?在俺之后,它又將去吻哪條溪流的哪朵浪花?俺不敢留戀。而翠香的吻,俺敢斷定,那可是真情的純潔的專一的吻。
責(zé)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