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如果夜＼沒有門＼那么白天＼從哪兒來＼它最后＼又到哪兒去＼如果夜＼沒有門

———傅立特《門》

歷史

這天，上午十點四十分，我從紛雜的夢中醒來。正月，怠惰著；拉開窗簾每每看到的，都是已經白熾的光。

依次看過去，床頭柜上摞放著我的工作日記本、上下兩本《格雷戈里·柯索詩選》、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艾·辛格的《艾·辛格的魔盒》、薩繆爾·貝克特的《尋找馬龍》、陀氏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艾·辛格的魔盒》翻開停留在內容提要上，明光里看到辛格在獲頒諾貝爾獎時得到的授獎詞：

“天地把存在過的一切都消滅殆盡，化為塵埃。唯有那些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透過稀疏的網換回昔日的幻影。”

我無法形容，我是如何熱愛辛格這等才華絕倫的作家。

這個小床頭柜上的書，是我春節期間的經典重溫園；一個書簽不知從哪本書里偷溜出來，像闖了禍的孩子屏息停在旁邊，等著我把它抓回去；素咖啡色的清風牌抽紙盒，半張紙向外探著它褶皺不明的軀體；筆記本電腦也在睡夢中———我是自由的，它是不自由的，開關長在它身上，我不摁，它卻無法醒來；水杯里生著一捧金錢草，指甲蓋般大小的葉子狀如銅錢；兩個筆筒里沉默地站著剪刀、壁紙刀、黑筆紅筆圓珠筆、雕花的譚木匠梳子、護手霜、空調遙控器；飄逸杯里停著昨天的殘茶。

每天醒來，朦朧中還有著夢的殘像，必要依次看過左右的這些靜物，總能于恍惚中獲取一些陌生的驚詫。光的強度、亮度、色度、角度，左右著它們在我眼里的樣子。人一生不斷地欠債，豈止是對家人愛人、親情愛情。這些終日與我相伴的事物，它們同樣是這宇宙的萬事萬物之一，因此無法違拗耗損、老去、消亡的自然法則，我對它們何嘗沒有欠下債務。人到老去的那一天，回望之時，看到的必是負債累累的一條路。而作為終其一生的債戶，我們何嘗不是被勒索和綁架的無辜者，漫長的時光和生命反而是我們自己的債戶。

偏頭看看桌上的日歷，今天已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日子。近日每晚工作到十點，便帶兒子鋼镚在網上重溫鞠覺亮的《新水滸傳》兩集。于我，是安撫內心里某種與我這女體不甚相符的江湖情緒；于鋼镚，則是順手牽羊之舉，讓他通過較為直觀有趣的途徑了解四大名著。昨晚看完攻打方臘，好漢們死傷無數，狀極慘烈。午夜之后萬籟俱寂，鋼镚仰躺在床上，兩臂交疊枕于腦后，兩眼穿透樓頂，神思一直飄游到歷史深處去了。我則在想很多大而無當的問題，比如人和星宿的關系，比如我們置身其中的這顆馱著歷史的巨大星球，最終會以何種形式消亡，最悲慘的可能是什么。

早上醒來，我便失望地發現，自己是那么一個概念清楚的人。不吃早飯也必打開咖啡機制作一杯咖啡，否則就無法進入寫作。為了這個步驟，我購買了全自動咖啡機，倒是認識了一個很牛的咖啡豆行家。此人進口各個國家的咖啡豆，自己搭配烘焙，創制了形形色色的口味。每每新烘的豆子買到家，我總重復想到，這才是“陶醉”的感覺。之后，打開電腦登錄QQ，博客，郵箱，等等。還有騰訊農場助手。屈指算來，玩騰訊農場大約已有十年了吧……定上鬧鐘深夜起床偷菜的往昔，如今想起，竟像一去不返的青春歲月。或許正因了這個，在舊友的土地逐漸荒蕪之后，我仍堅持了下來。但已無心如過去那般勤耕，所以下載了助手，讓這無所不能的軟件替我打理菜和動物們……看看郵箱，留言，私信等等，一小段光陰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只要在家，基本的步驟都是如此。唉，形式正在決定著我的生活，甚至靈魂。

上網百度，發現今天有如下著名人物出生：杜甫、達爾文、林肯、燕妮；另外還有曹雪芹、丁汝昌、日本小說家司馬遼太郎逝世。還有，今天是清朝倒臺100周年。歷史以各種形式被歷史本身所總結，浩蕩長河緊貼地球，以每秒465米的線速度自轉、每秒29.79公里的平均軌道速度公轉。這么按部就班、秩序井然，沒有一絲一毫逃逸的可能。這時候，我一定要想好怎么做，才能有足夠的彈性，支撐這漫長的、白花花的一日。特別是在開始寫作的時候。每一個字在出生的瞬間既已變成歷史，我的那些堅持、忍耐，更是如此，都在變成歷史中的歷史。而明天依然如此。

書簽

那枚像從書頁間逃逸出來的調皮孩子般的書簽，絞著手待在床頭柜上，眼睛一眨一眨地向我遞送秋波，祈待我心軟的饒恕。這是乘坐了幾十個小時飛機、忍受過時差顛倒和入境出境麻煩，最后到達我書頁間的一枚書簽，上面那異域男子的素描及蝌蚪體的希臘文，讓我想起那次希臘之旅。彈指一揮啊，這無端蹦出來的書簽，在督促我進入回憶練習。

關于一趟旅行的回憶，人們都是以什么形式開頭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天由這枚書簽開始，我的思路驟然轉到一場火山灰———我們的飛機由德黑蘭轉機改為迪拜轉機，避開了那場冰島火山爆發帶來的火山灰。我至今時時遺憾，倘若穿越一片茫茫的火山灰，于沒有地心引力的高空看這地球的脆弱，會是何種景象？作為構成宇宙的數以億計的天體之一，我們的地球這么容易被一個偶然事件搞得岌岌可危，人類號稱最聰明的物種，還敢說萬事都在我們的預料和洞悉之中嗎？

或許長時間的空中飛行強迫思考這樣一些問題，大腦因為肢體的超時束縛而空前活躍，接近一種說不清楚的極端情緒。九個小時，昏昏然數次想起我在鐵路部門工作時經常聽到的一些故事：有些乘客因為不堪忍受長途旅行那封閉的疲勞，竟至崩潰爆發，持刀傷人。所幸我沒有崩潰，熬到北京時間凌晨兩點，終于到達迪拜。機場乘客寥寥，大廳里走著白袍男和黑袍女，均是穿著民族服裝的機場工作人員。一女邊走邊打手機，皮膚白皙，黑袍拖地，有種飄飄欲仙的神秘感，讓我想起《一千零一夜》；疑惑是不是飛機沒有穿越火山灰，倒穿越到歷史遠處去了。

著名的迪拜塔和帆船酒店，在四月烈日下閃閃發光。出境后短暫休息的酒店外空地上，生長著高高的棕櫚樹；樹下是濃郁的草地，有些地方大約是實在長不住植物，露出蒼黃色的細沙，隱隱現出沙漠感。綠地上躺著一些人，據說是專門來曬太陽的。到下午四點多鐘，他們陸續從草地上爬起來，讓地中海日光曬得通紅的皮膚，健康得讓人生出妒意。而我躲在大廳沙發里，不斷涂抹防曬霜；包里的遮陽傘根本派不上用場，因為當地人沒有打傘的習慣；我若打上了這花哨的東西，一定顯得像是外星人。而我是一個多么臉皮薄的人。

實際上這還只是開始，到雅典和薩洛尼卡以后，歐洲人享受生活的本性更是顯現得徹底。在薩洛尼卡海邊的一條路上，經常可以在下午三點以后見到密密麻麻的人，坐在露天咖啡座里，喝著咖啡看著大海發呆。據說他們以此為最大享受；一杯冰咖啡至少要喝上一個小時，慢慢地品，無所事事地搭著腿，面朝大海。這才算是喝。每周一三五下午三點大家都休工；公務員下班，開店的打烊。在那里很難感受到為生計疲于奔命的味道。

地理環境、天然景物、深刻歷史必然影響一個民族的精神氣質，甚至容貌。希臘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種。穿行在雅典和薩洛尼卡的街道上，滿眼都是美到極致的人：那美不勝收的膚色、面孔、身材，一度讓我感到悲觀和憤憤不平。比之美色，那里的美食最讓我垂涎的是面包店。初到雅典那天的早上出去散步，遇上一座教堂和一個菜市場，分別進去感受一番；歸途中經過一家面包店，香氣彌漫了半條街道。此后幾日我發現，幾乎什么時候想吃面包，目力所及之處都會找到一家或幾家面包店，無論規模多小，都掌握著純熟的現場制作工藝。面包的口味以咸或原味為主，很少吃到甜味，但特別香。花上一兩歐，買上一兩個面包，讓店主用很漂亮的紙袋子裝了，熱騰騰地抓在手里，走在街上，感覺特別好。

大概是因為這種記憶吧，后來我在遷入新居之后購置了面包機和烤箱，及琳瑯滿目的烘焙用品和食材。也頭腦發熱做過一些品種———在打理生活方面我自忖在女人中算是中等偏上。并且因是餐具控，我天然喜愛那些奇形怪狀的制餐用具，有一次曾花掉小半年的工資，買回四只德國鍋具，只為了試試傳說中的冷鍋冷油炒菜方式，避免爆鍋時搞得家里一股子油味……我按照烘焙寶典，制作過一些品種的面包，但統統敵不過記憶里雅典街道兩旁那些面包店里的。

作為神話的發源地，無論在雅典衛城還是奧林匹亞遺址、薩洛尼卡古城堡、梅特歐拉女子修道院，都會讓人覺得是從現實進入了神話。但無處不在的斷柱殘垣又提醒人們，一切都已成為歷史。在宙斯神廟遺址，當年曾擁有一百零四根科林斯列柱，今天只剩下了十五根。草地上生長著不知名的野花，有些蕭瑟和倉惶。希臘中部有個美如仙境的“天空之城”———梅特歐拉，高聳入云的奇峰頂上矗立著幾座中世紀修道院，完全不是人間景觀。據說《阿凡達》就在梅特歐拉取景。站在修道院俯瞰奇峰異壁，感覺比《阿凡達》更勝幾分。據說，由于修道院風格獨特，院內存留的16世紀壁畫遺跡于1988年被列為世界遺產。在口耳相傳之下，修道院漸漸為世人所知悉，于是后人修筑了一條從卡拉巴卡城到梅特歐拉修道院的道路，開始吸引了游客到訪。黑衣修女高貴典雅，只在修道院某個不期然的角落倏忽之間驚鴻一現，美如天人。人們稱梅特歐拉修道院為“天上的修道院”，完全不過分。

到達停車場，在路邊坐了一會兒。回頭看云端之上的修道院，只一霎間，就恍如隔世了。返回登機，北京時間該是夜幕深沉，飛機外面卻是下午四點的光景，天光美艷如油畫。飛機上欣賞著美麗的空中小姐，一路上紛紛亂地想著死亡、神話、宗教、昨日、歷史、廢墟中的野花。

翻開硬盤里的文件夾瀏覽照片，感覺希臘那些照片里的我只是少年。這個正月的午后，距那個少年的我，只不過是過去了一千個日子而已。

艾興格和波伏瓦

“如果有人把你的靈床從停尸房推出來，如果你看見天空變成綠色，如果你還想免掉牧師的葬禮詞，那么此時你就趕快輕輕地起身，像孩子們在晨光透過百葉窗時起床那樣，偷偷地溜走，別讓護士看見———而且要快！”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出世了，睜開了眼睛，由于光線強烈，你又閉上了眼睛。光線溫暖了你的四肢，在陽光里你動著身子，你出生了，你活著。你的父親俯身看著你。”

……

這樣的開頭和結尾，究竟讓我們對講述更有期待，還是更加絕望？這種復雜難言和憂心忡忡，是床頭柜上那本《小說中的小說》里伊爾莎·艾興格的這篇《鏡子的故事》帶給我的。

《小說中的小說》，這本譯林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的小說集，遴選了《世界文學》從1953年創刊以來的三千篇小說中的一百余篇，謂之“小說中的小說”實不為過。買了這本書后有大半年的時間，我一直把它放在床頭柜上，竟然不舍得短時間里讀完。這是我的閱讀怪趣：艱澀難讀的書總是強硬性地快速讀完，而符合趣味的好書則慢之又慢，仿佛讀完了再也無書可讀。實際上，我需要讀的好書泛如煙海。

對一批應該有中譯本的外國作家，曾有人列過一份書單，拉什迪和伊爾莎都被囊括其中。在我看來，這是個事實：很多外國作家沒有中譯本是令人心寒之事，其作品的品質一定要讓我們感到閱讀經驗的淺薄，無論你是不是西方小說的資深讀者。比如這篇被譽為“逆敘”小說扛鼎之作的《鏡子的故事》。

如何概述這篇小說？比如———伊爾莎·艾興格從一個少女死后躺在停尸房里寫起，一步步倒退，寫到她忘記說話、荒疏走路，直至寫到她被裹進襁褓、剛剛出生———這當然好笑，哪怕作上非模式化的注解；甚至，這個妖魅的女作家“利用逆敘，破壞了自然、思想與道德的因果關系”———此類解讀都未免浮掠。或者只能說，如此不可復制的作品，一切解讀都嫌膚淺，我們在它面前唯有感到深深的羞恥。

伊爾莎·艾興格在西方文壇頗為有名，她在我們的閱讀經驗中可能要被劃入有點“格格不入”的序列———這當然關乎她作品中那種極強、不易被模仿的實驗性。由此，在我看來，所謂她“兼具卡夫卡的荒誕”的說法，這種歸類也有些差強人意。但，我們總喜歡歸類，就好比我在讀過韓東的《嗷嗷鹿鳴》之后，猛然間就想到了伊爾莎·艾興格。若論到“逆敘”，韓東的《嗷嗷鹿鳴》頗有那么點意思，只是它有著更多的漢語小說氣味。但對國內作家來說，具有這種妖魅氣質的也真乏善可陳，韓東已屬稀缺品了。當然，我無意將誰與誰做簡單比較或分類，針對文學之事來說，那是百分之百的愚蠢舉動。

《被拆開的軍令》也是伊爾莎的一個短篇小說，我輾轉從豆瓣網上讀到。它又是另外一種氣味，對它，仍然無法用反諷、冷酷之類簡單的說辭。在讀過這兩篇小說之后，我除了開始等待伊爾莎·艾興格的中譯本，另外，由衷感到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在挑戰我對敘述所持有的必要的樂觀。

《第二性》。我耐著性子讀它，與其說在讀一本書，毋寧說在窺探一個牛氣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女人。這個女人，當然是此書作者，波伏瓦。在我眼里，她的側臉輪廓像極了“法蘭西玫瑰”蘇菲·瑪索。這兩個女人，當然都是我的至愛。許多時候，我用男人愛女人一樣深沉熾熱的情感，愛著這樣的女人。我在大學里講座時，有一次提到波伏瓦和薩特的愛情，談到他們沒有婚約的伴侶關系時，大概是流露出一種十分向往的情態，有些男生女生在下面竊竊地笑。

晚上，稍晚一些，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候。不開燈，站在露臺上，有時抽一支煙。白天是紛鬧的，氣味色彩情緒瀕于極限的多元化，如一只氣球隨時就能燦爛繽紛地到達生死狂歡的頂峰；又如急速的、剎車的嘯叫。晚上來到了，一切都在悄悄地做著減法題：色彩最終變得單一，氣味也弱化到透明。這個時候抽一支煙，那繚繞的氣味才是真的，自己的，稍稍的辛辣，才能真實地讓我體味到味蕾和嗅覺都是正常健康的。想著自己的寫作，十年下來，那技法熟練的帶有“我”的標簽的寫作，是不是如七月七的巧果……還想著自己已邁入中年，身上一些繩索必要解開，同時必要再綁縛上一些別的。

一直記得自己四十歲那年，有一天晚上與馬拉聊天。我說我滿四十了，有些悲傷；他說，我早晚也有那么一天的；我說，小樣的，你得過好幾年才能體會我的悲傷；他說，我已經體會到了，我已經碰不到年輕女孩子了。

整理一番，覺得這幾句挺有詩的味道。馬拉也叫木知力，是個有點頹廢、迷惘、熱情、幻想、老了以后要住到樹上去的人，寫詩寫小說，到處狂開“虛度光陰”吧。酒吧還是咖啡吧還是什么吧，總之很令人向往。我在《回到恐龍時代》里引用他的兩句詩，味道足。

煙抽完，摁滅在蓋杯里。杯子漂亮，卻被我用作煙缸。我喜歡揭開蓋子那一刻，殘的煙頭一根根立著。倘若帶著愛倫·坡在《斯芬克斯》中那樣華麗的想象力，這只插滿煙頭的杯子豈止是一個巨大的森林。它是一整個宇宙。

讀傅立特的詩。在夜里。一扇黑暗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