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書本、身體,構成了閱讀的基本要素,三者之間的關系簡單而有趣:世界存在于書本,書本被身體掌握,身體又處在世界的某一處。
就像人們自由選擇自己的讀本一樣,人們更有權利選擇自己閱讀的姿態。這說起來是很私性,平常甚至不會意識到這是個問題,但在反映閱讀情形的藝術作品那里,它確實又有些微言大意:閱讀定格了那些時空的主人和他們的年代,就像福樓拜說的那樣,“閱讀是為了活著”。
繪畫證明曾經有過這樣的活法,12種閱讀的姿態就是其抽樣。不需要通過自己的內部來組合文字的隱喻,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面相、環境以及氛圍的具體圖像還原已有的經驗,甚至揣度書本那些看不見的內容,辨認和遙想這些殘片的意義,俾以了解自身與自處。
1、韋登《讀書的馬格達萊納的瑪利亞》約1435年
讀書的瑪利亞,圣畫中屢見的題材。和普通的讀書不同,這是一種信仰——瑪利亞明白,她與她兒子的一生事件已經在諸經書中有所預言,她就是“智慧”的母親,教化他人的心靈。韋登是早期尼德蘭美術的偉大巨匠之一,這個地區的畫家坦率地感應周圍的的世界,即使是宗教題材,也充滿世俗的真切感受,例如瑪利亞用布小心地用布包著宗教手抄本,唯恐書受到損害,因為在韋登的時代,書籍是貴重物品,擁有書籍也是一種特權。她的虔誠表明了歸屬感,當然也為了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圣子基督的形象是一種寫在處女肌膚上的書??由圣父安排,寫在受孕的母親身上,由誕生的宣示而闡明。”(杰西·蓋爾里希《中世紀書的觀念》)
2、陳洪綬《奇文共賞》明代
書籍需要在它的內容和閱讀的環境之間有一個正比,尤其當繪畫無法顯露書意的時候,閱讀的場所往往決定了書籍的性格。古代中國人喜歡在庭院或山水中寄懷于閱讀,清風襲人,相看不厭,就像這幅畫所描繪的那樣,菊香、薰香、茶香烘托了書香,一種似真似幻的人間仙境,這樣的閱讀實在是雅致得奢侈。陳洪綬的許多作品反映了文人淑女的讀書樂趣,他的細節處理高古奇拙,有時不免有故弄玄虛之感,但如果借物以暗示書中內容的涉筆有險或跌宕起伏,倒是合適不過的事情。
3、安托羅·梅西納《圣哲羅姆在書房》1479年
閱讀給人以獨處的借口,但如此這般眩耀獨處實在不多見,因此讀書一旦變成儀式,就離真正的閱讀相去甚遠。當然,書本不能替代真正的世界,萬事萬物皆是媒介,世界的原理既隱藏在字里行間,也隱藏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就像戲劇舞臺上布滿了種種符號,等待感官和智識去辨認、梳理、定義,“而我就是國王/蜜蜂來我身旁歌頌/燕子為我飛翔”。(斯蒂文生)
4、布歇《蓬皮杜夫人》1756年
普魯斯特認為,讀書是“需有一種不可褻瀆的孤獨才能進行的活動:閱讀,幻想,悲傷與感官的愉悅”,但對于這幅《蓬皮杜夫人》來說,她的滿足感似乎不在閱讀時的自閉,反而有一種翹首以待的神情,正為其他什么更向往的事情所牽掛。書雖然拿在手上,但時刻準備滑落——她無力把握虛幻之詞。也許在那個年代,“書”,就是浮華品味的小道具,裝飾奢靡的小花邊,雕刻洛可可時光的小翻卷,這對洛可可時期的宮廷畫師布歇來說,擺設這樣的姿態,不過是游刃有余的小伎倆。
5、尚·歐諾列·福拉哥納爾《讀書的少女》1776年
如今誰都能享受讀書之樂,但在《讀書的少女》完成時的18世紀,文盲比率相當高,只有受教于家庭教師的上流社會的紳士名媛,才可以體會到閱讀的愉悅,因此,書本、家具、服裝的引用,也就不是簡單的物品功能,它具有一種象征功能,那就是社會地位的眩耀,描繪一幅傳世的畫像更是如此。不過,作為18世紀法國絢爛豪華的貴族文化盛期的代表畫家福拉哥納爾,倒是在這里優先表達了生活的嫻靜,華麗暫時被知性的光暈環罩。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手捧的一定不是圣經,而是當時剛剛興起的流行讀物“小說”,從1740年到1760年短短二十年間,大約有一千冊小說面世,其中大多是戀愛小說,這對于悠閑富足的閨中少女來說,無疑是精神上的春藥。
6、巴爾蒂斯《卡提亞讀書》(局部)1968年~1976年
在巴爾蒂斯筆下,女孩們讀書、照鏡、玩牌,這些私密的行為和外部世界脫離了干系,自我專注于輕蔑的歡快。其實,行為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行使行為的身體語言,總帶有反抗禁忌事物的刺激味道——沒有一個閱讀的姿態像她們這樣別扭,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如果這算得上是一種調皮的話,那么它的本質是什么呢?在色欲與無恥怠隋的畛域里,誘引和獻身是一道青春期的算術題,而我們的所有解答都不正確,永遠陷入繪畫的“洛麗塔猜想”不能自拔。這些發生在房間里的故事是虛假,是詭計,是圈套,是謎,它存心使看得見的世界乃至書本存在,但又全然不可信。(摘自《閱讀的12種姿態》徐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