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抱石(1904—1965)是中國現代畫壇杰出的書畫大師。他為推動中國畫的改革、創新和發展,為中國畫的藝術創作傾注了畢生心力。大師在繪畫上能夠融合中西畫法,同時師法自然,崇尚革新。藝術創作尤以山水畫成就最大,特別是他繪畫生涯中的“金剛坡時期”作品,其作品善用濃墨、渲染等法,章法新穎,畫意深邃。
今年是傅抱石大師誕辰110周年。因南京博物院為國內收藏大師的畫作最豐富和集中的機構,故筆者特精選部分該院之大師“金剛坡時期”的山水畫代表作藏品,以期與讀者一道賞析,共同緬懷這位宗師巨匠,感悟大師高尚卓越的藝術情懷。
不同時期傅抱石的山水畫創作也經歷了不同變化,其中1939—1946年他繪畫生涯中的“金剛坡時期”作品,客觀成分的描繪所占比例較大。期間的作品一掃明清以來山水畫陰柔淡疏之氣,充分代表了中國近現代山水畫的發展成就。
金剛坡位于四川重慶沙坪壩的歌樂山一帶,緊挨著原國民革命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所在地賴家橋,“金剛坡時期”這8年大師一家一直居住于此。金剛坡山勢雄奇,云霧繚繞,茂郁野莽又不失秀潤。他在此的生活雖然艱苦,卻整日忙于抗日宣傳,勤于對中國畫的研究和創作,并且獨創了其影響后世的“抱石皴”畫法。
由于傅抱石的“金剛坡時期”處在抗戰歲月,故大師的山水畫創作往往注重氣勢之鋪排和個人精神氣性的張揚,常常使用宣泄性的筆墨來傾瀉自己內心之憤懣、感受和理想。其內容多表現成渝道上、歌樂山下的大自然美景,或反映四川獨特的“巴山夜雨”之情趣意境。景象多為風狂雨驟等大自然奇幻迷茫、奇怪瑰偉的揮寫,其筆墨瀟灑淋漓,有著挺秀渾潤、高雅蒼茫的氣象。畫風中既有張揚大自然和性情陽剛壯美的一面,又不失雨中山水靈動迷蒙的陰柔秀美之感。
1941年作《云臺山圖卷》(圖1) 尺寸:31×112厘米
此圖卷力圖使人們領略六朝時期的山水風采,為傅抱石研究顧愷之的《畫云臺山記》后別出心裁的曠世之作,亦為大師將中國美術史的研究成果和繪畫藝術相結合之山水畫長卷。大師曾分別于1940年和1941年做過同此題材之兩卷,其中1940年卷以“破鋒干筆”為主,畫面著色,筆法蒼勁豐潤。1941年4月卷與其構圖相同,但是使用了“散鋒”筆法,畫面水墨設色且比前者更加狹長。尤其是圖卷首段的平巒、尾段的峭壁以“散鋒”筆法迅疾寫出,其縱情揮灑的筆勢已初顯“散鋒”筆法的神韻。
1943作《廬峰秋夕》(圖2) 尺寸:160×57厘米
傅抱石在“金剛坡時期”創作的山水畫力作。此圖既繼承了中國畫的傳統,又師法造化,使用了大師自創的“抱石皴”畫法,充分彰顯了大師“搜盡奇峰打草稿,師法自然得心源”的藝術造詣。其畫面上部,山體結構盡管堅實但又富于變化。畫面左側,石梁下方有山泉奔瀉而出。畫面右側,云霧繚繞的山腰處浮云飛動。畫面中部,一位童子懷抱一卷書畫沿房廊走來。畫面下方,不老蒼松矗立于巨石之上,群山環抱數間小屋,左下角小屋中兩位高士似在高談闊論。對于該圖的評價,大師之子傅二石曾云:“此畫章法布局新穎獨特,筆墨技法純熟老辣而又極具個性。”
1944年作《萬竿煙雨》(圖3) 尺寸:110.2×62.7厘米
傅抱石畫于1944年9月的不朽之作,象征著東方藝術在世界開啟了一個新的天地,曾經被英國美術權威刊物《畫室》選為封面。著名學者沈左堯(1921—2007)在《傅抱石開創中國畫的新境界》一文中,高度評價“那時在歐洲傅畫已同梵高、透納(英國印象派畫家)并駕齊驅了”。畫面中那蔽空的竹、漫天的雨、大自然在混沌中的顫抖,大師均畫出了雄渾的氣勢和雷霆萬鈞的力量。畫法上除了遠山、小溪、小屋中的兩位高士,以及小橋上撐傘佝僂前進的人物用淡墨渲染以外,其他畫面均施濃重潑墨,有如石濤之“墨團團里黑團團,墨黑叢中花葉寬,試看筆從煙里過,波瀾轉處不須完”題畫詩中的精彩描繪。
1944年作《巴山夜雨》(圖4) 尺寸:92×60厘米
取材于唐代詩人李商隱(813—858)在蜀中寫盡旅人之感的《夜雨寄北》詩意,為傅抱石在金剛坡爆發出的恢宏之作。大師以其意入畫,極盡天地蒼茫之雄渾氣概。此圖創作時正處秋夜,巴山之中淫雨連綿,不見月明。大師當時以不可遏止的激情、剎那間的遷想妙得奔諸筆端,把大部分之畫幅均布置為有層次、有脈絡的重重山巒,使得整體畫面形成了鋪天蓋地的磅礴氣勢。再以破筆散鋒連皴帶擦,大膽入畫,完美營造了金剛坡之山水蒼茫混沌、天地一體的雄渾景象。大師同時還把線和皴統一成面,煞費苦心地加以渲染,成功地將整幅作品和諧統一,使得畫面又構造成了山水與云霧融為一體的奇幻世界。
1944年作《瞿塘峽》(圖5) 尺寸:52.5×60.2厘米
傅抱石依明末清初詩人、畫家和書法家呂潛(1621—1706)的《望江》詩意而作。長江浩淼、三峽煙云本是大師最為得心應手的景色,無論是氣勢雄渾的大幅,還是咫尺千里的小作,均能夠表現出舟楫在峽谷中順流而下、瞬息千里之勢,該畫中大師筆勢雄肆奔放,筆飛墨舞,重巒疊峰有如泰山壓頂之勢,令人嘆為觀止。而畫作中的著墨表現得更為突出,其秀逸朦朧之淡墨與濃黑透亮的濃墨處理得當,錯落有致,尤顯瞿塘峽的磅礴大氣之勢。特別是該畫中大師變化多姿的用筆,其用散鋒亂筆在墨色即干時的盡情揮寫,有序地組成了畫面的有機節奏,使得畫面層次分明,遠近有別。尤其是畫山石時前無古人的“抱石皴”畫法,盡管是隨意縱橫、信筆點染,但是卻做到了物我忘我、離形去智的超然境地。
1944年作《寒林沽酒圖》(圖6) 尺寸:105×30厘米
畫面靜謐散淡,人物飄逸自然,情境與心境融而為一。為傅抱石憑借手中之筆,抒發自己寄情于世外、追求平靜淡泊的愿望而作。它以濃郁的浪漫理想主義手法,表達了大師向往陶淵明隱居灑脫的思想。圖中大師并非去刻意描寫人物,而是將陶淵明與隨從的小像置于大山水之間,寥寥幾筆便勾勒出陶淵明清新飄逸的隱士形象,巧妙地用最少的筆墨表現了最多的內涵。其簡單流暢的線條,光禿的遠山,肅殺的寒林,反襯出淵明超凡脫俗、返璞歸真的性格。尤其是寒林樹木排列組合極見秩序,枝干粗細交錯變化,伸展交疊姿態不一,極盡布局精妙。傅抱石喜酒,作畫時身邊少不了一壺好酒,尤其喜歡“醉畫”金剛坡。而陶淵明也為飲中君子,故大師畫陶淵明題材作品,真可謂是意氣志趣相投。
1945年作《瀟瀟暮雨》(圖7) 尺寸:103×59厘米
畫作取自明代著名文學家、書法家、茶陵詩派核心人物李東陽(1447—1516)的《樂麓寺》詩意。該作營造的蒼穹悲壯氛圍里,其意蘊看似傅抱石狀寫山河風貌,實則為大師抒發自己心胸悲憤之情,好似中華民族憂患意識的“鐘聲”響徹云霄!畫面中的一片凄凄風雨,雨中凄黯沉郁的山川,漫無邊際的雨簾下空寂神殿內傳出之悠揚鐘聲,以及朔風前行的苦行僧、疾風呼號的蒼天古木,一切均伴隨著大師的筆墨神功,宣泄著畫面的張勢和激情。同時畫面還不斷地在幻化、翻卷和升騰,好似終將像雷霆萬鈞之風雨中所決堤的萬古濤聲,強烈沖擊著人們心中的悠悠懷古之情,傳喚出當時大師對傳統雨景山水中,從哲學和文化意蘊上的深層揭示。該作象征著大師之山水畫自我風格的形成,完成了大師繪畫風格質的蛻變,為大師將優美之詩意與四川真實之山水完美結合的一幅雨境不朽巨作。
1945年作《萬竿煙雨》(圖8) 尺寸:103.5×59.4厘米
此圖為傅抱石“金剛坡時期”最擅長、取材最多的雨景繪畫重要作品,其作自我風格明顯,迥異時流,于小中見大,充分展現了大自然的無限生機與魅力。畫面筆筆精到,酣暢多變,大師“抱石皴”、“破筆點”等嶄新的筆墨技法之使用,更是讓畫面增添了“萬竿煙雨”的意境。畫面中那遠山的疊嶂縹緲,那飛流直下的山泉,那迎風搖晃的翠竹,顯得是那么物象悉備。尤其是畫面的張力,似將氣勢不凡之茫茫煙雨沖破了尺寸的束縛,在有限的畫面空間營造出了廣袤奇幻之境。而層巒疊嶂則無重復構圖的復制感,表現出作品用筆的洗練和意境之深邃。特別是畫面中那鋪天直掛的雨幕,似乎讓天地萬物均籠罩在這“萬竿煙雨”之中。觀其筆墨,挾風帶雨,潤澤萬物,大有“筆落驚風雨”之雄奇。
1945年作《萬壑隱逸圖》(圖9) 尺寸:105×60厘米
畫作頗具傅抱石中年時期的典型風格,為大師在“金剛坡時期”的扛鼎之作。其自我創新、獨樹一幟的“抱石皴”畫技,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
“皴法”源自中國古代畫家對山石紋理用筆墨巧妙處理的一種技法,而大師自創的“抱石皴”就是用皮紙破筆繪山水,用散鋒亂筆表現山石結構。其法以氣取勢,磅礴多姿,自然天成,為大師打破筆墨約束的第一法門。畫面中的山石使用潑墨寫意,同時且皴擦率意,將山道中的兩位高士映襯得細膩出塵和飄逸高華,盡現大師水墨淋漓、豪放率真的自我風格。作品中那充滿書卷氣的格調,那別開生面的寫山章法,讓此作不僅體現出氤氳迷離的山水意境,而且散發出熾烈奔放的人物情感,同時彰顯出大師含蓄耐品、氣息高華的藝術風格,表現出大師超人一等、不同凡響的大家風范。
1945年作《觀瀑圖》(圖10) 尺寸:109.5×30.7厘米
金剛坡那煙籠霧鎖、蒼茫雄奇的山山水水,賦予了傅抱石無限的創作靈感和熱情。那時大師尤喜畫觀瀑題材,該圖為其“金剛坡時期”創作的代表之作。
該畫面中的山石用硬毫散鋒鉤、皴、擦、染畫出,一氣呵成。而瀑布則用靈活多變的淡墨干濕線條畫出,氣勢磅礴。墨法用烘染多次反復使用,線和墨交織成力的韻律,既表達了大師激情澎湃的內心世界,又表現了山石的肌理和大自然的節奏。風雨如晦的氣概、磅礴宇宙的精神,在墨筆狂潑、礬水直掃中呼之欲出。特別是憑欄觀瀑的五位高士,盡管是施以輕柔之筆線和細微的形象,但與奔騰的瀑布卻形成了強烈對比,不僅傳遞了一種動蕩中之冷靜與悠閑之滋味,而且頗具大師畫中寧靜致遠之神情和高貴典雅之氣質。
從以上傅抱石“金剛坡時期”創作的山水畫中,我們不難發現他當時已經形成的個人的風格特征,即在繼承宋畫宏偉章法與元人水墨逸趣的基礎上,注重暢寫山水神情,以氣取勢,磅礴多姿,自然天成。同時畫法也一變傳統的筆墨皴法,以散峰、亂筆來表現山石的結構。故我們從上述山水畫里讀出的,是來自古詩般的意境。而在筆墨形式上,又充分感到了一種濃烈的現代性風格。表現在美不勝收的畫面上,則無不令人拍案叫絕,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