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我參加在云南彌勒舉行的企業家論壇,探討企業倫理話題。我在發言中介紹,萬科奉行誠信守法的經營原則,絕不行賄。隨后匯通董事會主席郭輝生發言,郭主席說:“王石先生不行賄,我很佩服,但那只是個案,因為在中國不行賄,一事無成,比如說我自己就行賄。”他說完這句話,臺下300多位聽眾報以熱烈掌聲。我說我不行賄,下面沒有掌聲,郭主席說他行賄,下面倒是掌聲雷動,我不禁有些尷尬。
郭主席接著說:“請問在座的各位企業家,誰敢說你們沒行過賄?沒有行賄的請舉手。”在座的企業家你看我,我看你,過了一會兒有人舉手了,舉手的姿勢很緩慢,做賊心虛似的,最后總共有五六位舉手。我想在當時的氛圍中,大家都默認:在多數新興企業中,一定存在行賄,不行賄是不正常的。
之后不久,我受黃鐵鷹教授邀請,到北大光華管理學院MBA班做講座,談到我在那次論壇上的感受,黃教授說:“我們做個現場調查吧,相信萬科不行賄的同學請舉手!”結果舉手的不超過三分之一。當時在座的都是一些出色的職業經理人,他們對這個問題的態度顯然反映出:企業行賄受賄是共識。企業和社會的信用已經面臨危機。
這之后,每年黃鐵鷹都會邀請我去光華管理學院講課,每次都會問起這個問題,并且現場錄像。結果接近,舉手表示相信萬科不行賄的人數從未超過二分之一。最近一次,他先給同學們播放了歷年提問和回答的錄像,然后再提問:“相信萬科不行賄的同學請舉手。”
這一回,舉手的勉強超過了半數,但也不是大部分。我想,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是為了不拂在場的我的面子吧?
我不禁產生疑問:為什么人們會認可行賄,覺得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且對不行賄持深深的懷疑態度?
2010年,《南方周末》“中國夢踐行者”的典禮上,組織方為我準備了三個標簽:企業家、登山家、不行賄,由我自己來選。我沒有選“企業家”,也沒有選擇“登山家”,而是選了“不行賄”。
作為企業家和登山家,我都還在路上,而“不行賄”作為行為底線,我踏踏實實做到了,在一個企業家奉紅頂商人胡雪巖為偶像的時代里,我因此成為另類,選擇這個標簽,我于心無愧,甚至可以自滿。
大家知道,行賄是違法的事情。“不行賄”應該是企業的道德底線,是企業家可以做到的、最起碼的一件事情,如今竟成了難得的、有點不可企及的道德準則,成了王石的符號,這多多少少又讓我覺得荒誕。是我的荒誕、《南方周末》的荒誕,還是時代的荒誕?
談契約精神
萬科真正的“第一次”與美國人合作,是上世紀80年代末,萬科在做一些加工出口貿易,美國企業富蘭克林鑄幣找到我們,希望合資建廠。他們到深圳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一本書那么厚的合同,里邊甚至連工廠關門后該如何分配廠房的門窗都寫好了。這份合同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當時甚至感覺有點被冒犯:這買賣還沒開起來呢,就想著散伙以后怎么做,心里總不是個滋味。而當時萬科跟別人簽的合同,基本上也就幾頁紙。也就是這份合同,給我們好好上了一課。從那以后,萬科的合同就有一本書那么厚,對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都有詳細約定。幾年以后,我們開始專心做房地產,也是第一個在樓書和現場展示中公示“紅線外不利因素”的房地產企業。這一切,都源自當年那一堂“契約精神”的課。
按照一般的理解,因為行賄很實用,而不行賄太理想化了,最終會“一事無成”。我偶然讀到錢穆先生的一個理論:中華民族屬于早慧型民族,我們很早就脫離了原始社會,過渡到理性社會。但是過早的理性過渡,民智的過早開化,碰上當初落后的農耕技術、貧瘠的生存環境、匱乏的生活物資,會導致社會實用主義哲學大行其道。
可是怎么衡量行賄的“實用”或“不實用”?
萬科堅持不行賄,早年拿不到市中心的優質地塊,只能以較高價格在比較偏遠的城郊地帶搞開發,被人調侃是“城鄉接合部開發商”。
行賄受賄是形影不離的一對。萬科的風險管理部門作過分析,如果企業員工向客戶索要一塊錢回扣,就會給公司帶來十塊錢的損失。

1995年,上海萬科城市廣場工程部爆出集體受賄事件。工程部一起共事的四個人,共同接受賄賂,認為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想到,行賄的承包商因為其他案子出了事,連根帶出他們四人,還有錄音為證。
對企業來說,行賄總得走財務賬,只要企業下決心不行賄,就可以很好地約束員工行為。但怎樣保證員工不受賄呢?答案只能從企業文化、制度上去找。
后來,萬科在做項目決策時,增加了人力資源部的參與,而且是一票否決制,如果項目利潤回報可觀,但人力資源無法跟上,有可能造成管理失控的話,這個項目就絕不勉強上馬。從那以后,應該說萬科的發展是比較健康的。
創業之初,我在深圳搞玉米貿易,為了能弄到兩個計劃外火車皮指標,讓同事給火車站的貨運主任送去了兩條煙,人家沒有收,打回來了。我第一反應:是不是我送的禮太輕?
談企業家精神
2009年,我和一些朋友響應國際環保NGO“野生救援(WildAid)”的號召,發起倡議拒吃魚翅。我們發起企業家聯署,有位企業家朋友說:“這個我不能簽,比如我跟部長吃飯,部長要吃魚翅,我能說我不吃嗎?我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這位企業家朋友最后沒有簽字,但我們都簽了。三年過去,沒聽說哪位簽字的企業家因為不吃魚翅做不成生意的。一個認為自己的飲食偏好(不吃魚翅,不喝酒)都會惹政府官員生氣的企業家,首先就把自己定位矮化了。更何況,這個心理假設的前提是,政府官員心理上都是些長不大、被慣壞的孩子,稍有不如意就會遷怒于人—這顯然是一個荒誕的假設,不符合現實情況。
我心中也有惡的一面,但我一直謹記“勿因善小而不為,勿因惡小而為之”,持有理想主義,假定他人善意,也積極向社會和他人表現善意。假定善意,不荒廢我們的善—或許這就是萬科“不行賄”的起點吧。
創業之初,我在深圳搞玉米貿易,為了能弄到兩個計劃外火車皮指標,讓同事給火車站的貨運主任送去了兩條煙,人家沒有收,打回來了。我第一反應:是不是我送的禮太輕?進一步接觸,這位主任批給了我兩個計劃外火車皮的指標,但依然沒有收下我的香煙。他表示:之前曾觀察過我,還看到我和工人一起抗飼料大包,覺得是一個認真做事業的年輕人。對這樣有志氣、實干的年輕人,主任十分愿意幫一把忙!
不行賄作為一個底線,很多人認為不可能,有的人認為可能,但很難。萬科20多年的歷史證明,不行賄是可行的。至于說“難”,過程確實很難,但不像想象的那么難。盡管很多人不相信,但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沒有一起揭發萬科行賄的案例。作為一家上市公司,萬科接受社會公眾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