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民信任你,把權力交給你,民進黨比黑道還不如!”臺北街頭,一位戴著無框眼鏡、身穿黑色立領中山裝的老人站在高臺上大聲叫罵。他叫張安樂,人稱“白狼”,曾是臺灣著名黑幫竹聯幫的“總掌法”。
在他身下,“反服貿”的學生與“挺服貿”的隊伍正擠作一團,學生們高呼“警察保護我們”。而此時,張安樂的身份早已不是黑幫大佬,而是中華統一促進黨總裁,聽他號召而來的2000多人,也不是昔日的兄弟,而是黨員和政治理念支持者。
在臺灣,黑幫大佬參與政治早已不是新聞。張安樂在大陸避居17年后,戴著手銬高調歸臺時,手里就拿著自制宣講“一國兩制”的小冊子。最近幾年,臺灣兩位黑幫泰斗級人物的治喪委員會名單上,都有臺灣“立法院院長”王金平、臺中市市長胡志強等政界要員的名字。
而另一邊,以黑幫電影作為文化名片的香港,黑社會大鱷們也紛紛脫離了旺角黑夜、街邊砍殺的日子,翻滾進商界和娛樂業的大浪里,營造出上得臺面的新形象。
也有人持反對意見。“洗白,不可能,”港島黑幫代表人物、14K掌門之一“胡須勇”在接受內地媒體采訪時毫不猶豫地說。但,他的萬千同道們,依然在竭力尋找通往白道與紅道的出口。
盡管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臺灣黑幫就開始了“洗白”之路,但2002年3月,臺灣海巡署破獲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樁槍械走私案,讓人們意識到竹聯幫依然擁有可怕的“戰斗力”。當時,警方在一艘大型漁船上查獲包括MP5、M16等重型武器在內的十多種長短槍共173支、子彈一萬發,此外還有手榴彈和槍榴彈。“火力可武裝一個加強連,”一位警方高層透露。
竹聯幫的崛起,可以被視為一部臺灣本省人與外省人的仇恨械斗史。
1945年臺灣“光復”后,蔣介石“政府”利用臺灣豐富的資源支撐大陸戰場,已引起當地人的不滿。200萬人隨蔣介石敗退臺灣帶來的最大影響,在50年代之后才漸漸體現:無人約束的軍人子弟在臺灣本省人的歧視和欺侮下,逐漸形成幫派。
與大陸和香港的草根黑幫不同,這些外省人建立的幫派誕生之初就具有“知識背景”。第一個大規模青少年幫派組織“四海幫”,便是以馮祖語為首的44名大一大二學生1953年在臺大校園中成立的。短短幾年,組織發展到萬人之眾。
后來發展成為臺灣最大黑幫組織的竹聯幫,第一任幫主的陳啟禮擁有淡水大學工程學學歷,張安樂更是在臺灣和美國拿到五個本科學位,還兩次遺憾地與碩士學位擦肩而過。但竹聯幫依然沿襲著大陸青、洪幫的部分傳統儀式和幫規。陳啟禮把組織重新改革與制度化,將分支改編為八旗制,并擴編成虎、豹、龍、獅、熊、鳳、狼、鳥等分支堂口。
社會觀察家張友驊分析,竹聯幫每個堂規模很大,臺灣勢力最大的本地角頭(黑幫區域領導人)手下大概才有一兩百人,一般的角頭都只有50多人,“可是竹聯一個堂就有幾千人,堂主的權力很大,但又受到陳啟禮的嚴格管制。”
上世紀70年代,臺灣經濟起飛,黑幫規模也迅速擴大。最早將黑道“企業化”的四海幫,插手期貨、投資、房地產、餐飲業、娛樂業和建筑工程等眾多行業。當時的黑幫都確立了“以企業養幫會”的理念,老大改叫“董事長”,各堂口多以企業形式存在。
1976年,陳啟禮也開始思索如何對竹聯幫組織進行再造,從昔日的賭場圍事與經營特種行業轉型到企業化經營。他創立承安消防,僅六年就做到業界龍頭地位;此外,他還介入市政工程、影視、環保、餐飲、建筑和媒體,業務甚至擴大到美國、日本和香港等地。
時任臺灣“法務部部長”的馬英九曾因堅持強勢掃黑而被李登輝撤職。而陳水扁每逢重大選舉前夕,都會親自拜訪地方黑幫老大爭取支持。
1984年6月,臺灣當局要求各不良幫派限期自首撤銷,陳啟禮等為求自保,積極結交政府高層,同時提出了竹聯幫要“參與政治,為家國做些事情”。
正好情報機關高層也認為,這些幫派領袖“忠黨愛國”立場鮮明,可以利用他們“辦事”。雙方一拍即合,由此有了“江南案”,這樁震驚世界的公案改變了臺灣黑社會的格局。

美籍作家江南因《蔣經國傳》一書引起臺灣當局的不滿。正欲與政府聯姻的陳啟禮便主動請纓,接下了前往美國刺殺江南的任務。陳啟禮與手下吳敦在立下“大功”后,原以為可以“漂白”。沒想到這次刺殺惹怒了美國人,其多次公開譴責蔣經國“政府”。陳、吳在臺被捕后,身在美國的張安樂為了救友,對媒體公布了臺灣情報部門與陳啟禮等人會晤的錄音,時任臺“國防部情報局局長”的汪希苓與另外兩名情報局官員因此被捕判刑。
這次風波后,遭受巨大輿論壓力的蔣經國透過美國《時代》周刊表示,未來的“總統”大位將不再由蔣家人繼任。
此后,臺灣當局對竹聯幫進行了大清掃,抓捕其成員1000多名。但這次打擊同時也推動了黑社會勢力的重組與轉型。此后,臺灣黑社會彼此串聯,不憚公開,并積極參與政治,希望能與合法社會共生。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何秉松在《臺港澳黑社會犯罪研究》中指出,“暗殺江南”事件是黑社會組織介入蔣氏高層政治的典型事例和重要標志;整治竹聯幫后第三年,是黑社會組織大量介入政治的轉折點。之后,無論國民黨還是民進黨“執政”,都未能阻止黑幫大佬們不斷進入政界的趨勢。
那一次集中打擊,甚至促成了黑社會的進一步整合。許多黑幫首領被集體移送管訓,“大哥”們在獄中交流“革命情感”,原先只是“割據諸侯”的本省幫派領袖,如羅福助、楊登魁、謝通運等人,在獄中組織“天道盟”,與竹聯幫和四海成為鼎足而立的臺灣三大幫派。
天道盟人士出獄后為求自保,也大力介入各級民代選舉。一張張選票夾帶著江湖上的腥風血雨飄進了政壇。一旦當選,不但可以獲得一張高度司法豁免權的護身符,還可謀取利益。據臺灣警方統計,目前臺灣省有黑道背景的“民意代表”超過 150人,地方議員有黑道背景的超過三分之一,某年各縣市正副議長中,有黑道背景或犯罪記錄的超過 95%。天道盟精神領袖羅福助連續六年當選臺灣“立法院”委員,連負責掃黑的“法務部部長”都要向他作報告。
“臺灣地方上的政經環境下,黑道要漂白不難,在大選區通常只要四五千票就足夠當上縣議員,至于縣議長,在四五十個議員的議會里,通常只要買30票就篤定當選。1票100萬(新臺幣,1元人民幣約合4元新臺幣),3000萬就可買一個議長當,”一位臺灣省議員分析說。而土地炒作的暴利則成為黑道漂白的重要資本,“很多縣市原來一公頃農地大概只要100萬,劃為商業區搖身一變就可以漲到3000萬,炒一塊地就可以賺一個縣議長。”
美國立羅格斯大學教授陳國霖是研究華人黑幫的專家,他認為,黑道人物在臺灣是很好的助選人。他們的人格特質受到選民歡迎,長久以來在地方上已經有了很大的影響力。地方民眾有糾紛時,通常會轉向黑道求助解決,而不是向政府機構求援,因為他們相信黑道可以“公平且有效”地解決紛爭。
在巨大的經濟利益驅動下,選戰亦變成血戰:從1993年到1996年,至少有八名縣市議員或議長遭槍殺。時任臺灣“法務部部長”的馬英九曾因堅持強勢掃黑而被李登輝撤職。而陳水扁每逢重大選舉前夕,都會親自拜訪地方黑幫老大爭取支持。
和其他臺灣黑幫巨頭相比,陳啟禮的“洗白之道”更加多元,手段也更為老道。
1990年,陳啟禮、吳敦等人紛紛出獄,當時正值“臺灣錢,淹腳目”的經濟發展最高峰,政府對于社會活動的控制也因民主化大幅減少,黑道大哥們紛紛“漂白”轉為商人或政客。
黑幫都介入房地產,黑社會成員排隊買房的奇觀一度占據著報紙的頭版。“時代不一樣了,”“胡須勇”反復感嘆,“過去,‘打’是放在第一位的,現在排到了最后一位。”
“黑辭典”二五仔又叫金手指、反骨仔、篤背脊,即出賣,背叛同伴的人,也可以是臥底。
拋浪頭另一個說法叫“大人”。這里的“大”是動詞,意思是吹捧自己,或者恐嚇其他人來給自己長威風。一般在古惑仔之間的對話里,回應拋浪頭的對答是:“你拋我啊(你大我啊)?我未驚過啊!”
開片在普通話語境里,開片指瓷器釉面的一種自然開裂現象;但在黑話語境里,表示開始械斗,而且是打群架。其中的“片”字作動詞解,表示揮動刀具橫向劈砍。
揸數在三合會的組織結構中,“揸數”與“坐館”同為幫會領導人。他的身份類似于會計,掌管社團賬目,也含軍師意義。
曬馬黑幫電影所渲染的“火并”其實并不常見,更多的是“曬馬”,就是炫耀武力。黑道雙方“曬馬”時一般不帶武器,并不動手,通常以所動員人數的多少、“陣容”是否整齊來作為判定勝負的“江湖標準”。
龍頭在三合會中,能打、能算、能保密,便能成為“白紙扇”、“紅棍”或“草鞋”這樣的中層。在數年的腥風血雨之后,中層可能被選拔為“先峰”和“香主”,被推舉為“山主”和“龍頭”后,麾下少說也有數萬人。
名義上,陳啟禮和張安樂已經轉行從事工程、營建等正規生意,但因為在黑道上的勢力,圍標、綁標等傳聞還是不斷。
為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知名度,控制“輿論”,陳啟禮開始介入傳媒業。他先接手《華美日報》,又創辦了《華美報道》。門徒吳敦創立了臺灣長宏影視股份有限公司,《倚天屠龍記》《大灌籃》《刺陵》都由其投資拍攝。陳啟禮的兒子陳楚河也在吳的栽培下進入演藝圈。
此外,竹聯幫還聘請許多退役軍人、情報人員并安插到控制的企事業機構中,與官方及大財團建立共存共榮的關系,也為自己求了一紙“護身符”。
2000年前后,除了工程、討債公司、網吧、殯葬等傳統行業,臺灣黑幫甚至介入到廢棄物回收這樣的新興產業當中。
1996年,臺灣當局又對黑幫人士發起“治平項目”。因為這么多年來在政治領域的經營,陳啟禮、張安樂、楊登魁等人事前都已得到風聲,早先一步合法出境避居。
陳啟禮此后長住柬埔寨,與當地政界高層建立了深厚關系,協助臺商解決了不少問題,他的住所甚至被戲稱為“駐柬埔寨地下代表處”。
張安樂則避居大陸開設公司。2004年10月,在廣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前,張創立了“保衛中華大同盟”,公開喊出了“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的口號,隨后將該組織改為“中華統一促進黨”。
當臺灣的黑幫大佬們借著“亞洲四小龍”經濟騰飛的東風擠進政商兩界的時候,香港的“三合會”也開始了轉型。黑幫參政的道路基本被堵死,只能試圖通過商業活動洗白。
“三合會”是香港黑幫組織的統稱,根據香港法律,自稱黑社會就要被定罪,最高可判處監禁七年、罰款25萬港幣的刑罰。
新義安、14K及和勝和是香港三合會中最舉足輕重的三大黑幫。其中,潮州幫新義安制度最嚴格,14K人數眾多,和勝和則至今仍沿用傳統儀式。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香港警方的持續掃蕩,三合會的活動受到極大遏制。眾多幫派紛紛用聚斂的金錢收購合法企業,逐步向其他行業滲透。
“他們涉足一些奇怪的生意,看來毫無意義,但其實大量收入來源于此。比如香港的小巴行業。”網絡游戲《臥犬》的高級制作人杰夫·奧康奈爾說。在這款原名《真實犯罪:香港》的游戲中,有一個任務就是讓玩家從敵對幫派手中搶奪一條盈利頗豐的小巴路線。
在香港警方卷宗里,三合會的犯罪手法有勒索、收保護費、販毒、高利貸、開設色情場所、非法開賭、向內地走私電子器件等。而他們的“合法行當”,則包括了運輸、建筑裝修、飲食和娛樂業。
“胡須勇”曾是香港黑幫的骨干成員,在大陸難民不斷涌入的年代,他搶占荒地、修建木屋,以五萬一間的價格租給難民。后來,他因在九龍麻將館看場而成名,從小股東到大股東,最后成為所有者。
“胡須勇”回憶說,在香港地價飛漲的年代,黑幫都介入房地產,黑社會成員排隊買房的奇觀一度占據著報紙的頭版。“時代不一樣了,”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他反復感嘆,“過去,‘打’是放在第一位的,現在排到了最后一位。”
從表面上看,黑幫進入所謂正當行業,不像攔路搶劫、作奸犯科那樣對社會造成直接威脅,但事實上,三合會從未拋棄暴力,許多行業的壟斷權都依靠霸場子、占地盤或暴力控制來實現。
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電影產業。與新義安社團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向氏兄弟,控制著永盛、中國星、一百年等電影制作公司,曾出品過多部為大陸觀眾熟知的電影。在電影《賭神》中飾演“龍五”的,就是向氏兄弟中的向華強。據《南方都市報》報道,上世紀80年代,以向氏家族為龍頭的新義安向娛樂圈滲透,一度主導香港電影業。“胡須勇”也是涉足其中的淘金者,在富藝電影制作公司持有10%的股份。
許多黑幫成員甚至直接參與到電影制作中,如黑道中響當當的人物陳慎芝,就給杜琪峰當過參謀。電影《放逐》里任達華與林家棟反手相握,就是傳統三合會的入門儀式,這個細節就來自陳的指導。
長期研究黑幫的廣東警官學院副教授周心捷認為:“影視是一個投資較少、周轉期短和收效較快的行業,同時可利用投資電影業作掩護,進行洗錢、走私、販毒等犯罪行為;另一方面可間接提高幫派知名度。”
不過,作為大哥級人物,“胡須勇”卻說自己幾乎從不看黑幫電影。
看到小馬哥手持機槍掃蕩而過,他說:“浮夸!藏槍就可以判七年監禁!警察局里警察最大,黑幫怎么可能那么囂張?”他直言這些戲碼“幼稚無聊”。

但黑幫最害怕的,還是廉政公署(ICAC)。盡管ICAC并沒有直接打擊黑社會,但從根本上打破了黑社會的保護傘。
近年來,香港警方持續掃蕩黑幫,加上各大三合會的財源和行動都被掐緊,“古惑仔”們只能北上廣東、福建,甚至向浙江、廣西、海南、重慶、湖南等地蔓延。一河之隔的深圳成為香港黑勢力落腳內地的重災區。
臺灣黑道也在向海外擴張,但總的來說,沒有實體經濟的支持,島內的黑幫規模已大不如前。再加上60年的族群融合,新一代幫派分子已經沒有什么本省、外省之分。
關注黑幫文化的傳記作者王豐說:“時代已經變了,新加入幫派的小弟都看老大能給自己什么好處,竹聯幫早年基于少年好勇斗狠、朋友相挺的單純時代結束了。”
但在張安樂看來,黑幫背景反而讓他在臺灣基層政治生態中更受歡迎,容易打成一片。也許鈕承澤在電影《艋舺》中給他起的名字“灰狼”是恰當的。他不可能再變得純白,但也不那么黑。
駐守香港、已經在內地媒體上開專欄的“胡須勇”卻態度堅決:“政治高危,我不摻和。”他說餐巾紙沾上墨水了,還能變回來嗎?“不可能洗白。”
或許“胡須勇”可以參考一下竹聯幫的呂代豪。呂1972年因參與大械斗遭通緝,從此亡命江湖,成為竹聯幫的一名殺手;先后多次入獄,累計達七年之久。
“痛改前非”之后,呂代豪今天的身份是神學博士、受人愛戴的傳教牧師。呂陪馬英九到過多國訪問,現在也是馬建立的一個基金會的顧問。據說也是他向馬英九傳福音,使其信仰基督教。
如此,洗得還不夠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