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比一個沒錢的老外更沒用的了”

“沒有什么比一個沒錢的老外更沒用的了?！?/p>

在河南少林寺對面的省級武校，一心習武的美國人馬修·波利被學校干部的這句話傷透了自尊。每月上萬人民幣的學雜費，對他來說不啻是天文數字。波利從少林武術旅游產品里找到商機，希望能借著賣T恤大賺一筆，結果最后卻被狡詐的中國經銷商坑得血本無歸。

在美國人湯姆·卡特看來，“同胞”波利的經歷雖然發生在十多年前，但那樣的故事每天都在中國土地上上演。而且有些更加光怪陸離，有些人的命運比波利要更加“倒霉”多舛：美國人徐穆實在移民城市深圳深夜遭暴徒襲擊，幾乎丟了性命，醫院看他沒錢動手術便草草治療；素來以在幽暗之地探秘見長的努雷·維塔奇，被騙子拐進卡拉OK，幾杯下肚竟然要付萬元的酒水賬，不然便以命相抵；背包客皮特·斯伯從中亞旅行到烏魯木齊，為了能從中國出境，只得乘坐最簡陋的硬座火車并且一路逃票，驚心動魄；多米尼克·斯蒂文森在上海監獄服刑，雖然身為外國人免去穿囚服之苦，卻逃脫不掉寫思想檢查證明自我改造的老一套；卡特的朋友克勞德在中國一年一無所得，唯一的一次小店買春經歷像離開之前的放縱，結果卻因喝得爛醉而“不舉”，落得被小姐們催促和嘲笑……

卡特早已將中國視為他的“家園”。去年，他收集了28個外國人在中國的故事并結集出版成Unsavory Elements一書。當中少不了愛上路邊攤，學跳廣場舞，和中國底層乃至少數民族打成一片這樣的溫情畫面，但最為精彩的，還是一半以上像波利和克勞德這樣“落魄老外”的一手經歷。作家南橋稱這些人為“華漂”。而湯姆·卡特則給了他們所處的中國一個新的定義“全球失意者的難民營”。隨著西方經濟的衰弱，老外們從前的“高大上”地位也在悄然滑落。當有些老外還在對“洋鬼子”綽號皺眉的時候，他們已經不幸成為了這個國家潛在的“不良分子”（Unsavory Elements）。

醉生夢死，只求今朝

教中國人英語，是所有老外進入中國社會的敲門磚。感謝這個龐大的市場和不正常的外語崇拜，即便你啥也不會，至少還能憑這個混口飯吃。

酷熱的8月，懷揣此念的邁克爾·利維在北京街頭為生計奔忙。一家英語教學機構的老板毛先生向他敞開大門，條件優渥。

“寫一篇你能賺1000美元，不過每篇都不能太短。”毛老板讓利維寫的是中國學生去美國寄宿學校讀書的申請信這個代筆價格，可比紐約律師的工時費都要高。

“有了這筆錢，足夠坐飛機去曼谷享受SPA，然后回美國后還能買輛小車。”利維很難拒絕這個誘人的提議，但他真的要這么做嗎？

毛老板試圖用利維教的學生來打動他：“想想巖巖，他的父親20年前只是個農民，今天已經能夠送孩子出國念書。你不該給他個機會嗎？”

利維沒有回答，他想到了學生Amy跟他說過，“我們必須出國，因為這里的就業環境太腐敗了，而且一切都很不確定?！绷硪粋€學生易博（音）雖然對文學課上的阿瑟·米勒和愛默生并不鐘情，但他仍打算去讀美國一所具有強烈宗教色彩的學校。

“那可是圣公會學校，一周要去四次教堂?！崩S對此非常驚訝。

易博只是聳聳肩。“我不在乎，我可以信仰任何他們需要我去信仰的東西。”

利維有些無奈地察覺，易博就像典型的后毛時代的中國人，“拋卻一切意識形態，只關注眼前的實利”。如果圣公會的祈禱能將他帶離這個國家，他就會這么做。如果一篇代筆的文章能幫助他達到目的，他也會毫不猶豫。今天他所學會的道德和信仰，不過是明日轉頭即忘的陳舊詞句。

和這所華而不實的教育機構相匹配的是，財大氣粗的毛先生開著英菲尼迪M，擁有大量來路不正的財富。“有錢，而且錢來得如此之快，好像中國的蓋茨比?！?/p>

但和毛先生相比，寫作者蘇西·戈登在上海的商業拍檔周寧（音）手筆還要豪氣得多。

某天傍晚，因為剛簽下合作協議，周先生請蘇西喝酒，在場的還有周寧的兒子周里和他的富二代朋友們?！叭齻€小時，我們喝了八瓶洋酒，每瓶花去六萬元人民幣。而周寧用卡付賬時，連眼皮都沒抬一下?！?/p>

蘇西認識周家多年。周里沒有工作，父親在他16歲時就送給他一套屋頂公寓，他的生活無非美女美酒，夜夜笙歌。

對于周寧父子來說，那晚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酒吧酩酊之后，他們繼續去外灘高檔餐廳吃海鮮大餐，輕松干掉了幾瓶60年茅臺；在陸家嘴神秘KTV的高級包房，服務員除了端來1.5升的大瓶香檳，還有糖果一樣的藥丸和K粉。幾個年輕人“嗨”到凌晨，方才一一散去。

“入夜的上海外面看起來空空蕩蕩，內里卻上演著荒誕蕪雜的好戲。別人說上海是個不眠城，我卻覺得它從來不曾醒來?！庇^察了周家一夜的蘇西如是寫道。

另一邊，“京漂”利維告訴自己，是的，那些對未來充滿憧憬的中國學子理應擁有改變自己的機會。但，是選擇一個做誠實人，抑或只是為了離開這里便不擇手段？

雖然利維最終拒絕了毛老板的代筆邀約，但他又帶著矛盾的心理，暗自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幫助像女學生Amy一樣的中國孩子走出一條“生路”。

“如果我能幫她寫文章，她就能避開中國的腐敗。如果我可以拋開自己的道德羅盤，她就能在美國找到她的行為準則。不是嗎？”

涮你沒商量

在某種程度上，二三線城市的中國商圈，和精英城市里玩弄的招數并無二致。即便蒙上宗教和傳統文化外衣的知名景點，也概莫能外。

河南嵩山的少林武僧們在日常功課之外，還會為趨之若鶩的游客表演引人入勝的絕技。那些神乎其神的招數不僅打動了中國人，還打動了一個叫馬修·波利的美國年輕人。

少林寺對面是一所規模相當大的武術學校，由省政府開辦。穿著灰色制服而非黃袈裟的武校劉干部告訴波利，成為學徒，需要每個月交1300美元的學雜費。

波利深深吸了口氣：那差不多是他口袋里所有的錢。簽了13張面值100的旅游支票后，他如愿成了學校的第一位美國弟子。

三個月后，囊中羞澀的波利意識到，他根本沒法實現自己通過一年受訓學會武術的心愿。一個和他關系較好的和尚說，1300美元是給“笨老外”的坑人價。

他這才知道，在中國就沒有什么固定價格，全取決于你是誰，和對方的關系如何。本國人根據關系深淺價格不同。針對老外，也分對“精明老外”和“笨老外”兩種價位。后者會比前者高出一兩倍。

波利花了七天時間向學校領導求情，最后他們把這個“笨老外”的學費降到了每月550美元。即便這樣依然很貴，而且被人叫做“沒用的老外”，實在太傷自尊了。情急之下，“找點貨做出口生意”成了波利的救命稻草。

那時的少林武僧已經走出國門，去美國、日本和歐洲表演。他們平常的月收入只有可憐的200多塊，但如果賣點和武術沾邊的玩意兒，收入就能翻好幾倍了。

波利的目標是那些印著少林武術動作的手繪T恤，他的如意算盤是：“在河南零售賣3美元一件，我能拿到2美元一件的批發價，到美國則可以提到20美元。如果能賣2000件……”

經過五個小時的還價，波利和當地的經銷商陳先生最終以1.5美元/件的批發價成交，兩周后他拿到了滿滿35個箱子的T恤。付完錢之后很久，波利把箱子一一打開，才明白陳先生為何神色慌張：每個箱子只有上面一摞是L號和XL號，下面都是中國人的S號“3000美元買了1000件美國童裝大小的T恤！”

波利咬牙切齒地詛咒了陳的18代祖宗，可這絲毫無濟于事。中國的規矩是“買者自負”。他原以為自己在和陳先生推杯換盞間占了上風，其實他（波利）才是那個倒霉透頂的上當者。

“抵達少林寺前，我想象中的是一座風雨飄搖中的廟宇，結果卻發現是一個極會宰客的商業陷阱。政府把這個1500年歷史的莊嚴圣地變成了一個功夫王國?！辈ɡf。

離奇國度與中國式生存

“在這里，要學會自保。有時要守規則，有時，要突破規則?！?/p>

外教馬特·穆勒驚訝地發現，中國大學生在告別了集中營式的高考之后，在高校校園里“一泄千里”：打瞌睡、玩手機、發呆，在網吧玩游戲度日。“這和過去那些吸鴉片的沒什么分別。”但他的外教生涯里，也會被同事戲弄，打啞謎扮動物搞笑，于是他也開始應付了事，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雖然終究難掩心中的疑問：我到底在干什么？！

另一個老外德里克·桑德豪斯在中國學會的則是：宴席上，喝白酒是意志的較量?！澳强刹皇呛团笥训男∽?，而是颶風中的長跑。”他把泱泱中國的酒桌文化吃了個透：“單獨敬酒很危險，因為你必須喝下。中國酒桌上的娘子軍比男人更加可怕。劃拳游戲里，不論輸贏，你反正都得喝下。不過，三杯白酒下肚，絕對能更多地了解一個人。要知道，通過喝高粱酒相識的朋友才是終生的友誼……”

馬修·波利雖然生意蝕本，但他也懂得和中國人談事時得學會遞煙敬茶，還有砍價這招兒永遠屢試不爽。

窮困潦倒的背包客皮特·斯伯從新疆一路逃票到北京。在華簽證到期的前一天，他去北京出入境管理處“自首”。斯伯抓住簽證官下班前快快搞定的心理，動之以情，再輔以巧妙的謊言，居然獲得了簽證延期的奇跡待遇。就像在大連教授曲棍球的加拿大人魯迪·孔所說，“在中國，萬事皆有可能。就算中國人說沒辦法，也一定能找到辦法?！?/p>

在莫干山居住了若干年的商人馬克·基多，享受到不少中國人難以企及的待遇，比如在家門口砍樹，為外籍親戚申請簽證，為員工蓋宿舍改造舊房子，這些中國干部們全都給他開了綠燈因為他是洋面孔，更因為他寫的書籍和文章為多年荒僻的莫干山帶來了滾滾客源。

好笑的是，莫干山政府想為入駐當地的第一位外國傳教士范約翰刻畫雕像，可他們搞不到范約翰的照片（或者就是懶得去找），于是居然想到讓同為外國人的基多做雕塑的模特。在中國商業文化里浸淫多年，基多理解這種“匪夷所思”之事在中國實屬平常。而且，他還學會了，別把一些事兒太當真。

然而有些規則，卻和60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要么成就，要么毀滅，要么你學會理解和接受，要么就卷包走人，沒有中間地帶。這就是老外在中國的現實。

因為走私毒品，多米尼克·斯蒂文森和另外幾名老外，被關進了上海提籃橋監獄。像馬克·基多和某老外，他們也受到了區別對待：不用穿囚服，不用參加勞動。新來的馬教員和善有加，不多管閑事，“看起來，他就像我們中的一個，只不過在墻那邊履行職責。”

不過，老馬最終還是給了斯蒂文森們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寫思想檢查。用類似宗教的懺悔語氣，要表現出犯人痛改前非、走向光明的心情。

“不寫檢查，你們就沒法改造，不改造你們就減不了刑?！?/p>

斯蒂文森好奇地發現，老油條式的新加坡貪污犯Chew為了討好獄吏，會捏造一段他偷芒果而后洗心革面的經歷；而和看守們關系很近的犯人老孫則滿不在乎，“隨便寫什么都行，反正他們也不看。”

斯蒂文森心知，自己在中國兩年半的刑期一天也減不了。既然沒必要媚上，索性也“玩”起花樣：他從《中國日報》上讀到新聞，中國政府正在打擊從巴基斯坦到新疆再至海灣國家的獵鷹走私交易。于是他在自我檢查中一句也沒提自己，琢磨能靠著“夸獎中國政府的打擊行動”蒙混過關。結果還是被老馬發現，當然，最終也不了了之。

不良分子的最后“失敗”

“中國的宣傳機器喜歡用‘不法分子’這個詞。此前我從來沒有說過這詞兒，其實這個夜晚，真正的‘不良分子’（unsavory elements）正是我們幾個外國人?！薄恫涣挤肿印芬粫袑懙?。

當然，對像克勞德這樣失意落魄的老外來說，造次怕什么？反正都要離開中國了，干脆玩個痛快。

加拿大人克勞德是本書編輯湯姆·卡特的多年損友。在來中國教英文之前，他在故鄉拿著微薄的薪金，住在父母家的地下室里。和很多“沒啥追求”的老外一樣，克勞德對中國文化興趣索然，完全只是沖著撈金而來。

在中國的一年里，除了“你好”和“這個”，他不會說任何其他漢語。當然，也沒掙著一個子兒。因為脾氣暴躁，在老外圈子里得了個“白鞭炮”的外號。

和朋友們開了離別晚會后，克勞德和中文說得很溜的肯尼亞人巴哈提，在卡特的指引下，結伴來到一條昏暗曖昧的街道找樂。為了這個銷魂之夜，克勞德事先還特地喝了一大瓶中國產的三鞭酒。

在一個沒有飲料和冰箱，沒有音樂和顧客，卻號稱“酒吧”的小店里，他們見到了四個不到20歲、妝容粗糙的中國姑娘。

卡特并不想參與其中，于是巴哈提帶走一個，而克勞德竟然點名要了其中兩個?！斑@是他在中國最大方的一次！”卡特暗自稱奇。

奇特的事兒還在后頭。給巴哈提服務的小姐佳佳，完事后想用手機給巴哈提拍照，好在姐妹們面前顯擺，結果遭到肯尼亞人拒絕，悶悶不樂；而在克勞德房間里的妮妮和潔潔（均為化名），沒好氣地指斥克勞德“硬不起來”，直說“還有其他客人”，別耽誤時間。

“這些中國年輕人都被慣壞了，連小姐都是！”克勞德氣急敗壞地罵著，一旁靜觀其變的卡特卻忍不住笑起來，他分明感覺到這些中國女孩兒在局面中完全占有主動。

“克勞德，這種地方可都是在不良分子控制之下。”卡特警告他的外國朋友在陌生地帶見好就收，而他內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其實這個夜晚，真正的‘不良分子’正是我們幾個外國人。”

對克勞德這個極為典型的“失意老外”，卡特充滿了同情?！斑@個夜晚本來可能會成為他40年人生的頂點?！钡@就是在中國的老外的現實：要么成就，要么毀滅，要么你理解和接受，要么就卷包走人。沒有中間地帶。

作為全書的結尾篇，這個故事的極盡真實，卡特的角色和他描述時的語氣都引發了相當大的爭議。卡特不以為杵，他說這些評論和他在中國十年的坎坷經歷一樣，充滿挑釁和思維定勢，但都在他的理解范圍之內。

顯然，老外來中國吸金的最佳時期已過?！罢嬲狞S金歲月應該是鴉片戰爭時期吧?！彼粺o嚴肅地說，“過去的十來年，確實有大把機會擺在外國人面前，不過那已是過眼云煙。今天我們已經退回到了“洋鬼子”甚至“不良分子”的地位?！爱斝乱粚谜邮站o對外國人的政策，我們的處境恐怕只能向19世紀80年代的義和團時期看齊了。”話里帶著老外特有的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