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層網絡的犯罪、秩序與商機

想知道北京哪條巷子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高級會所或者怎樣帶著一行李箱的愛馬仕包逃過海關檢查？互聯網不會告訴你答案—確切地說，這些答案其實就藏在網絡的某一個角落，只是搜索引擎找不到它們。

幾年前，谷歌迎來了里程碑式的時刻：它可以搜索到的頁面總數達到1萬億，是的，“1”后面加上12個“0”；現在，平均每個月它要執行1000億次搜索。盡管這些數字看起來巨大得難以想象，但若將整個網絡世界看成一座冰山，這些數據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小小一角。

大量信息隱藏在水面之下。這些搜索引擎無法觸及，但又確實存在的網絡內容被稱為“深層網絡”，它們中有公司財務信息、學術報告、航班時刻信息、每個公民的醫療健康信息等，還有大量的“灰色地帶”，人們在這里匿名交易毒品、軍火、假身份證件、黑客軟件等被法律禁止的東西，甚至從事兒童色情交易。

聯邦調查局（FBI）、美國緝毒局（DE A）、煙酒槍炮及爆炸物管理局（ATF）和國家安全局（NSA）花費數千萬美元試圖攻入這個“非法交易的天堂”。這多少有點諷刺，因為建立深層網絡并一直資助其發展的，本來就是美國軍方。

在強力的圍剿下，兒童色情網站、毒品交易商紛紛繳械，而在這個一度被黑暗和骯臟所占據的角落里，居然也慢慢生長出了秩序與公益。

“絲路”，就是深層網絡里的Amazon。客戶們甚至開始擁有屬于自己的亞文化，他們認為自己交易毒品并不是犯罪，而是在醞釀一場革命。

深層網絡就像一場化裝舞會

1996年5月，三位受美國海軍資助的科學家，在英國劍橋的一間工作室里展示了一份名為《掩藏路由信息》的論文，他們介紹了一個全新的系統，可以讓用戶接入互聯網，同時無需向任何網絡服務器或路由泄露自己的身份信息。他們將這個概念稱為“洋蔥路由”，因為這個系統的結構就像洋蔥：由多個加密層構成，信息在其中層層傳遞。

2003年10月，這個概念被落實為一個名叫“Tor”的開源項目，讓用戶可以通過Tor工具在互聯網上匿名交流。如果說深層網絡像一場化裝舞會，那么Tor就是給大家免費提供面具的人。Tor目前由一個非營利性組織管理，不過一直到2011年，它的資金中依然有60%來自美國政府。

為什么美國軍隊和政府要資助這樣一個系統？原因很多。警察可以用它來接收害怕暴露身份的線人的匿名爆料，軍隊和間諜機構可以用其組織秘密行動，國務院甚至訓練外國反對派如何使用它。

而對普通人來講，深層網絡也有其存在的意義，比如說，保護我們越來越容易暴露的隱私。

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項調查顯示，86%的互聯網用戶曾經嘗試刪除或隱藏自己的個人信息或數字化歷史；55%的用戶則試圖避開被特定團體（比如雇主或政府）觀察到自己在網絡里的活動。而在深層網絡上，你做的任何事、說的任何話，都不涉及你在現實世界里的身份和生活—就像早期的互聯網那樣，“沒有人知道網絡另一端是人還是狗”。

在互聯網誕生之初，它會賦予使用者“第二個生命”。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各國政府對互聯網的監督越來越嚴格，隨著Facebook等社交網站的出現，我們的網絡生活和現實生活逐漸緊密聯系在一起，隨著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到來，我們曾經使用過的那些網名和昵稱都失去了作用，我們使用互聯網做的任何事都和手機號碼以及真實身份聯系在了一起。甚至連我們的物理存在都被移動設備上的GPS系統定位和追蹤。

過去那種無需為行為和言論負責的自由之地，如今只在深層網絡。

大多數人沒見識過那個世界。其實很簡單，只需花兩三分鐘下載一個免費軟件，安裝之后就能進入未被搜索引擎窺視的深層網絡。

但匿名性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這允許各種類型的犯罪者能聚在一起公開地做壞事。”美國一位檢察官在調查深層網絡犯罪后這樣說。匿名交易與根本無法追蹤的電子貨幣“比特幣”相結合，讓毒品販子沒必要再在深夜冒險走進那些黑漆漆的小巷。

比特幣成就了深層網絡

正因為如此，全球—特別是美國，正在展開一場對深層網絡的清剿行動。

2006年，一個名為“農夫市場”的網站在深層網絡成立。人們可以在上面買到從大麻到氯胺酮的各類毒品，顧客遍布34個國家。美國緝毒局花了六年時間才將其攻破。2013年，FBI還攻破了另外一個位于深層網絡的網站，該網站自稱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兒童色情服務商”。

迄今為止，管理者在深層網絡取得的最大勝利，是搗毀了“絲路”。2013年10月1日下午，一個身材瘦高、頭發凌亂的男人離開位于舊金山的家。他和兩個人合租了這套房子，每月支付1000美元，室友只知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外匯期貨業務員，甚至連他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

事實上，這個名叫羅斯·奧爾布切特的29歲年輕人是深層網絡里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他不到30歲，沒有案底。當他像往常一樣來到附近的公共圖書館，享受免費WiFi時，尾隨多時的便衣特工突然出現，將他按倒。

調查人員認為，羅斯是“絲路”的所有者和管理員。這是深層網絡中最成功的交易平臺，通過這個平臺人們買賣毒品、武器甚至肉體。當年，“農夫市場”被攻破是因為它找不到一種可以用于私密交易的貨幣，而隨著比特幣的出現，“絲路”上的非法交易幾乎完全不會留下痕跡。

羅斯崇尚自由派市場經濟理論，他認為網絡最大的敵人就是政府，政府應該放棄系統性的管制，而他創造的“絲路”，就為了讓人們體驗一個沒有政府管制的地方經濟會有多自由。

Tor和比特幣創造的雙重匿名系統讓一切成為可能，至于如何在不法之徒中間建立信任，羅斯參考了自己最崇拜的兩個互聯網商業網站：Amazon和eBay。可以說，他后來建立的“絲路”就是深層網絡里的Amazon。

他設計了復雜、精細、個性化的交易流程，讓買賣雙方都能發表點評，甚至還建立了分享交易信息和討論信用的論壇，誠信在這樣一個黑暗的世界里慢慢建立起來。“絲路”的客戶們甚至開始擁有屬于自己的亞文化，他們認為自己交易毒品并不是犯罪，而是在醞釀一場革命。羅斯的用戶名是“可怕的海盜羅伯特”，他像教主一樣，宣稱所有用戶都是“英雄”。

本來，因為有了Tor的保護，“絲路”幾乎牢不可破。但總有人喜歡出風頭，他們在各大聊天室里不斷提到“絲路”，把那里描述成一個天堂，漸漸引起了聯邦調查局的注意。

在深層網絡這個本無需考慮道德的世界里，有一些人做出了道德的選擇，而且這些行為已經給現實世界帶來了影響。

2013年1月，一個“絲路”雇員盜竊用戶的比特幣，羅斯大為震怒，他在“絲路”中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位殺手，要求他找到那位雇員，讓他交出所有比特幣，然后再處死他。

類似的交易在“深層網絡”中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但倒霉的羅斯不知道，他找到的“殺手”其實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這名特工用了一些技術手段偽造了謀殺成功的證據，羅斯滿意地通過澳大利亞的一個匯款機構支付了8萬美元酬勞。

隨后，調查機構查獲了羅斯購買的假身份證件；7月，警方鎖定了羅斯的住所，并找到了足以控告他的證據；10月，這個深層網絡中出現過的最繁榮的地下市場隨著羅斯的被捕而被徹底摧毀。

腐尸上開出的鮮花

不過，對那些使用深層網絡的普通人—事實上他們占了Tor用戶的絕大多數—來說，把“深層網絡”與犯罪畫等號并不公平。況且，在這些罪惡之窟一個個消亡之后，越來越多的人涌入深層網絡做起了公益甚至慈善事業。

“Intangir”就是其中之一。今年3月，他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入侵了深層網絡中的網站“隱秘Wiki”（The Hidden Wiki）—該網站以提供大量“受歡迎鏈接”著稱，并刪除網站中大量“反社會”鏈接，如兒童色情網站。在深層網絡之外，他收獲了無數溢美之詞。

在一個法律和道德基本毫無意義的空間里，Intangir把自己當成了正義的審判者和維護秩序的執行者。

另一個備受爭議的“行善者”是“DoctorX”。他在現實生活中的名字叫費爾南多·考德維拉，是一名西班牙的內科醫生。

2013年6月，DoctorX啟動了幫助網民解答藥物問題的項目—地點就在深層網絡。作為降低藥物副作用方面的專家，他會回答網民的任何提問，比如某種非法藥物和某種處方藥合用的后果，吸食某種毒品會不會影響治療慢性病的藥物的療效等等。而且這些咨詢全部免費，雖然他也接受比特幣捐贈。

三個月內，DoctorX便收到了600多個提問、5萬多次訪問。在接受美國《連線》雜志采訪時，他稱自己的目標是“針對一些非法藥物提供不偏不倚的醫學建議，而這正是一些網民迫切需要的”—畢竟，在深層網絡空間里，一些沒有獲得政府批準的非法藥物正大行其道，DoctorX的行為可以被稱為善舉，就是因為他至少可以讓人們在用藥之前了解它們對自己身體的影響。

在深層網絡這個本無需考慮道德的世界里，有一些人做出了道德的選擇，而且這些行為已經給現實世界帶來了影響，使用非法藥物的人可以活下去，關于兒童色情的內容也越來越少。

谷歌為什么不能搜索深層網絡

無論打擊犯罪，還是為善舉正名，或許最佳辦法就是讓這座“冰山”徹底浮出水面。

“大多數搜索引擎試圖協助你從干草堆里尋找一根針，”深層網絡搜索公司Kosmix的聯合創始人阿納恩德·拉賈拉曼說，“我們正在嘗試的，就是幫助您探索整堆干草。”

這堆干草可以說無窮大。谷歌能搜索的大多只是網頁，而網絡中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獨立數據庫，每個數據庫中的信息都無比龐大。任何搜索引擎，無論多么強大、運算速度多快，都不可能在動態中篩選詳查每個可能的搜索數據組合。簡單來說，如果谷歌有能力把深層網絡的內容都納入搜索范圍，那你隨便鍵入一個關鍵詞，它可能要用幾分鐘甚至幾小時才能告訴你結果。

所以科技巨頭和研究機構都在努力探索適用于深層網絡的搜索技術。

Kosmix已開發出的軟件可將不同的搜索要求與最有可能取得相關資料的數據庫匹配查詢。

Google的方案是派出一個個自動程序，分析所遇到的每一個數據庫的內容。例如，如果搜索引擎發現數據庫里含有和美術相關的表單，它會用很多可能的關鍵詞—“倫勃朗”、“畢加索”等來適配，直到其中的一個詞匹配。然后，搜索引擎得到分析的結果，最終開發一個有關該數據庫內容的預測模型。

猶他大學的教授朱莉安娜·福萊爾也在領導一個雄心勃勃的項目—DeepPeep，希望能抓取并為網絡上的每一個數據庫制作索引。

從這么多龐大又彼此獨立的數據中提取相關內容，需要復雜的算法策略。最扎實也最笨的方法是用字典中所有的詞一個個搜索，而DeepPeep選擇先以少量樣本查詢，由此來“理解”這個數據庫，從而聰明地選擇最適合的關鍵詞來進一步搜索。這種分析方式大大提高了效率，朱莉安娜稱，她的做法可以檢索到任何特定數據庫90%以上的存儲內容。

與此同時，深層網絡搜索技術的商業潛力也正在被挖掘出來。例如，一個健康醫療網站可以把各家制藥公司的最新醫學研究成果數據拿來做參照，本地新聞網站可以通過查看政府數據庫中的市民信息擴大其覆蓋范圍。

“深層網絡”一詞的發明者、計算機科學家邁克·伯格曼對它的應用前景深信不疑。“深層網絡以及在深層網絡中搜索的技術，其長期影響肯定是改變商業，而不是滿足網民的一時沖動。”他說，但在此之前，“重要的事情是先把不同的數據庫連接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