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初秋,麗江持續著一如既往的連綿秋雨,片刻的雨過天晴屬于最難能可貴的時光,縱然如此,年逾九十高齡的趙銀棠先生,依然把她澄澈的目光,停留在這短暫的時光的夾縫里。院落大門,在離她至少十五米遠的地方緊閉著,瓦檐上向下流淌的雨水,因逐漸稀疏的雨勢變得緩慢。
1993年的麗江尚擁有漫長的雨季和因此帶來的寒意,人們被雨水困擾,懷念始終都無法駐留的夏天。和所有人一樣,趙銀棠先生的目光充滿了懷念。這一年,趙銀棠先生九十歲,著一身潔凈的納西族服飾,藏青色的八角解放帽代替了束發的頭巾,青色的對襟大褂因反復的洗滌泛出陳舊的白紋,呈三角形狀搭在肩背上的藍色羊絨方巾則有效地彌補了陳舊,帶來鮮活的生機。
這一年的大部分時光,趙銀棠都躺在安置于走廊中部的舊藤椅上,注視著時光從身邊悄然流逝。在她家位于白馬龍潭與木府之間的光碧巷舊居內,一棵正在盛開的石榴樹,一棵在雨水中靜默的秋海棠以及一塊碧綠的菜地,一扇緊閉的大門、光滑的青石臺階,均接受過她目光的撫慰。
這一年,她離開了我們。那個青藍色的身影和案頭未完成的書稿,成為她留給麗江人的最后記憶。

時光回溯至上世紀三十年代末,趙銀棠以年輕的步履匆匆行走在邊陲小鎮那些清亮的石板路上。“先生早!”她迎接著清晨的問候,同時也迎接著藏匿在恭敬背后那些暖昧的目光,不安的猜忌和細碎的議論,但是對于她而言,這一切顯然無關緊要,她把它們融化在清晨的微笑中,頃刻煙消云散。沒錯,她是“先生”,任民眾教育館館長,縣中簡師班的班主任和國文教師,她的學生,多半有著和她相似的年齡,其中一兩個屈指可數的女孩子,能夠經受住家庭的壓力、世俗的眼光堅持到最后,那她們簡直就成了莫逆之交。她總是用自己的經歷來說事,告訴這些孩子們:堅持做自己,做最完美的自己。盡管這樣的腔調遭受到不少攻擊、質疑乃至謾罵,但“不要畏懼世俗的偏見,不要向困難低頭”依然成為女孩子們心靈的支柱,于是,趙先生,連同包裹著趙先生軀體的那件銀色滾邊的素白旗袍,一度成為那個時代的精神標志。
在另外一些場合,表兄周霖的家中或者文人們的聚會上,趙先生會換上另外一件略顯寬大的絳紅色暗格棉布旗袍,這樣,她身上的清冷氣就會消褪下去,可愛而溫暖的世俗才情就會升騰上來,眾人中她面色紅潤,淺笑盈盈,溫婉隨和一如平靜的鄰家女孩。
上世紀三十年代末,玉河水尚且清澈見底,它穿城而過,公平地流經每一戶人家。周霖的祖父與父親,這兩位清朝舉人,就算建立了再嚴苛的家教,也無法阻止年輕人的笑聲,從那間簡陋的,有一半搭建在玉河水上的“觀我軒”中爆發,笑聲擊打著他們高貴的臉面,偌大的院落再也不會響起循序誦讀的《四書》《詩經》;選擇念誦的《左傳》《莊子》《楚辭》之聲,就連隨口吟哦的《唐詩》亦變得稀薄,他們陰沉著愁云密布的臉,感嘆這日漸蒼白的文風、詩風、畫風以及無可挽救的世風。趙先生卻在無數次與文友們唱酬應和之余,沉醉在納西文化瑰麗的文字世界里。
1942年初春,和同時代的大部分中國人一樣,夢想與現實俱碎,趙銀棠面臨的是憂惶焦懼的內心,國土皆失,家園俱喪,理想的軀殼已無處安放。
尋花未見花,蜂翅恐荒涼
一日繞三崖,三日九飛翔
飛翔復尋覓,惆悵更徜徉
春風探花心,花夢怨荒唐
……
詩句極盡纏綿,最終也只能落定成《玉龍舊話》中的某一頁,無人問津,一如在表兄周霖家“觀我軒”度過的最美時光,只能在記憶中找尋,正所謂良辰易逝,美景難尋,很快,一個特殊的年代顛簸著來臨。
1942年初春,和同時代的大部分中國人一樣,夢想與現實俱碎,趙先生面臨的非但有學校解散再次失業的威脅,更多的是她憂惶焦懼的內心,國土皆失,家園俱喪,理想的軀殼已無處安放,難道要讓它化作孤魂野鬼在曠野里游蕩?失落宛如那一年遲遲不肯離去的嚴寒,包裹著她從未平靜的心。忍耐到了極限,這個柔弱的女子終于發狠:“永遠怕這怕那,裹足不行,活著有什么用?”遂決定北上延安,尋找新的光明。她再度成為議論的焦點、流言的歸宿。勸阻鋪天蓋地降落到她的肩上,可她把它們當成宿夜的頭屑輕輕拂去。
趙先生預計先到重慶尋求郭沫若的幫助,再作北上延安的打算。路途中,飛機炸彈的轟炸,四處逃竄的流寇,偶爾經過的帶傷軍人,敲詐勒索的貨車司機,還有漫無邊際的饑渴、恐懼,雖然會成為噩夢的中心頻繁出現在她未來的生命里,但那一刻,卻是將她磨煉成堅強戰士的利器,以至于車行至貴州地界著名的二十四灣,親眼目睹同行乘坐的貨車翻落時,也只換來她短暫的一聲驚呼,隨即便投身于血污雨水翻滾的救助中。數月之后,帶著奇跡的影子,趙先生終于出現在重慶街頭,此時她身著舊襯衫,腳穿草鞋,打著綁腿,綁腿上間或濺著泥斑。她臉色憔悴,目光卻無比堅毅。
很快,重慶天官府一號收到一封還未洗去路途風塵的信,郭沫若欣然同意見這位來自極邊遠地區的女子。他和夫人一同傾聽了她的訴求。因鄧穎超大姐聽說趙銀棠的境遇之后,十分愿意同她見面,并告之以時下的局勢,于是次日,郭夫人于立群女士陪同趙銀棠走進了曾家巖周公館。五月的霧都重慶濃霧彌漫,在趙銀棠趙先生的記憶里,鄧大姐和藹安詳的面孔一旦出現,非但帶走晦暗的陰霾,就連艱辛的路途留在她臉上的憔悴滄桑亦隨之一掃而光。
談話在和風細雨中悄然進行。鄧大姐先是極其認真地詢問了趙銀棠的情況,片刻的思忖之后,她耐心細致地講清了當下的形勢,北上的艱辛路途充滿了未知的危險,無謂的犧牲只會帶來傷痛,趙先生作為少數民族知識分子,完全可以回到故鄉開展工作,以便為人民做出更大的貢獻。
1993年初秋,麗江古城光碧巷一座簡潔的院落里,趙銀棠先生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鄧穎超大姐一番細語之后低頭沉吟的一瞬間,命運在這一瞬間作了絕決的轉身,那扇緊閉的大門,曾被她推開,并邁出去,可在她返身跨回來之后,再度被緊緊關閉。
這之后,雖有郭老殷切的建議:“從要求進步的角度看,桂林非常活躍,有強大的生命力,田漢他們在那里,我可以寫介紹信。”可是延安,終究沒有去成。

1956年冬,作協昆明分會場上,趙銀棠趙先生再度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此時她應邀參加民族民間文學工作會議。會場里,這位著一襲黑色干部服,容貌素簡的納西族婦女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平靜的話語之下皆有著深思的源頭,波瀾不驚的目光是歲月歷練的恩賜。
“命運給予我透不出氣的窒息,命運使我繼續不斷地犧牲,偶爾得到的欣樂,都是幻滅的夢影。置身于大自然的沉思,也只是一剎那的醉態……如今,我把所有的悲痛隱蔽著,我把我的夢和醉的影子追攝下來……”
一段文字記述了她在過去十年間難于述及的隱忍,這十年間,苦難像牢不可破的陳年蛛網,籠罩著她賴以生存的土地。奔走,在邊地無休止地奔走,記錄所看到的一切,是她唯一能釋放自己的途徑,邊地的風土人情,邊地同胞的悲慘命運,像磁石一般吸引著這個纖弱但堅強的女性。
她,不再是那個身著素白旗袍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趙先生,也不再是那個靈慧動人的“玉生表妹”,她和風霜一起生存,和白天黑夜一起勞作,她肩負著慰問邊胞、開導邊胞的使命,同時,更像一個飽受饑渴困擾的樵夫,大捆大捆地收集著文化之素材。
她是孤獨的,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時段內她內心經歷的苦楚。“甘于忍受一切冷酷的攻擊與譏嘲……”唯有某些支離破碎的文字牽強地解讀著她的內心。
1956年冬這次會議的召開,仿佛有人掀開了黑色天幕的某個角落,透出些許光亮降落在趙先生的世界里,那些多年來如同長在她身上的猜忌、嘲笑、孤立都因此而變得溫暖,多年收集整理的文字總算有了歸宿,得到了認可,這個被秋霜輕染的婦人竟生出少女的情愫,現場作起詩來。在這個冬天,在昆明舉行的民族民間文學工作會議上,趙銀棠趙先生綻放了她五十年來最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