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年中,中國人對性的觀念越來越開放,但仍有一群人隱藏在灰暗的角落里。他們的行為,讓普通人感到刺眼、不安,冒犯著公眾的道德觀。
在很多人眼中,他們生活糜爛、道德敗壞,應該被唾棄、懲罰;在少數人眼里,他們只是在享受成年人的身體游戲。
公開談論這些行為依然是禁忌,但從上世紀最后兩年開始,性學家們將這些“非正常”的研究推到了公眾面前。在這些禁忌的性中,兩性關系究竟是怎樣的,人性、婚姻和道德發生著怎樣的沖突?無論答案如何,在性學家們看來,禁忌的欲望,可能潛藏在每一個人心里。
神秘(化名),男,27歲,SM愛好者。當壹讀記者問起他的真實身份時,他毫不避諱地說,他是上海市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此前還短暫地做過記者。
在網絡上,他加入了一個組織,名為SM研習社,有時候,也被稱作“生命研習社”。
這是一個由各地活躍SM分子組建的團體,他們在微博注冊了公共賬號,很快成為圈內的意見領袖。在微博賬號上,他們經常為SM的同好牽線搭橋,轉發他們尋找同伴的消息,也發布SM行為守則,呼吁這個群體自律,保護未成年人。這個社團的自我介紹寫道:“熱愛BDSM文化,倡導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合法合德合情合理的SM游戲理念,致力于普及SM知識。”
BD S M,多與人們常說的S M互換,它是以下三組字母的組合:BD、DS和SM。BD,是 BondageDiscipline,前一個單詞是指禁閉、捆綁或奴役,后者意味著紀律和懲罰;DS,是統治(Dominance)和順從(Submission);SM,則是比較為人所知的施虐(Sadism)和受虐(Masochism)。
在網絡時代,SM愛好者從分散各處的角落集合起來。他們之間有一些秘密的暗號,讓自己人心照不宣。比如,在微博上,他們會給自己的名字加上S或者M的字母后綴。
在學術圈,他們的行為被稱為“虐戀”。這個翻譯由社會學家潘光旦提出,后來年輕一輩的性學家李銀河采用了它,并宣稱這種譯法“令人擊節贊賞”,不僅簡潔,而且表明虐戀不僅僅是施虐和受虐的活動,而是“與人類的戀愛行為有關”。
李銀河在1998年出版了《虐戀亞文化》,這是中國第一本直面“虐戀”的研究著作。她回憶說,當時自己身在海外,接到越洋電話說,書的內容太過敏感,審查很嚴格。不久接到“內部通知”,說不許印行。但是出版社動作快了一步,已經出版上市了。
在這本書里,李銀河將虐戀定義為:“一種將快感與痛感聯系在一起的性活動,或者說是一種通過痛感獲得快感的性活動。”所謂的痛感,一種是肉體痛苦,例如鞭打;另一種是精神痛苦,比如被奴役和羞辱所帶來的痛苦感覺。她大段大段地引用福柯對虐戀的評論,比如虐戀是一個“發明的過程”,虐戀使性快感與性相脫離,與生殖器官相脫離,于是虐戀改變了人與自己身體的關系。而在精神上,虐戀則揭示了人性中非理性的方面。
這本書迅速成為虐戀圈子中的圣經,SM研習社宣稱自己是李銀河的追隨者,而法國哲學家福柯,則成為了他們的“教父”。在SM愛好者們看來,真正的SM應該是自愿參與,在游戲中謹慎地控制虐待的程度,以免造成過度傷害。事實上,大多數時候是受虐者控制著游戲的節奏,他們擁有隨時叫停的權利。
很難統計SM愛好者的數量,但在過去十年中,虐戀正在逐漸得到承認。盡管在主流人群、包括一些醫生眼中,虐戀依然是一種危害身心健康的心理疾病,但媒體已經不再對這個詞噤若寒蟬。一些關于SM群體的報道出現在報紙和網絡上,盡管還帶著一種別扭的窺視感,但人們已經不再為看到這個詞而震驚莫名。
但讓SM群體感到不安的是,影視作品中依然將SM愛好者塑造成心理變態和潛在的暴力犯罪者。神秘對壹讀記者說,對他們而言,在網絡上展示自己游戲的照片,既是對大眾的挑釁,也是一種宣示:“BDSM并不只是情色影片中會出現的奇淫怪癖,也并非永遠只有皮鞭與蠟燭,它同時也表現了一種特別的欲望。”
56歲的馬曉海在兩個月前走出了監獄,刑期結束,如今他一無所有。
三年前,他是南京某大學計算機系的副教授,在改革開放初年接受過最優秀的高等教育。這一切在一場審判之后灰飛煙滅。
當年,這場審判吸引了全國法律界和性學研究者的目光。在南京,包括馬曉海在內的22人因為組織換偶活動被起訴,罪名是“聚眾淫亂罪”。馬曉海作為組織者,被列在被告名單之首,后來也成為20年來第一個因為“聚眾淫亂罪”獲實刑的人。
法律和社會學者對此展開了激烈辯論。為馬曉海辯護的一方認為,自愿的換偶活動不應該被看作犯罪,盡管這種成人游戲在常人眼中荒誕出格,但并沒有人因此受到傷害,甚至“聚眾淫亂罪”是否應當存在本身就有爭議。而反對者則宣稱,換偶擾亂社會秩序、敗壞社會風氣。
中國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方剛是馬曉海的辯護者之一。他引用德國性學家黑伯樂的定義:換偶者是“出于娛樂需要而各自同意分享性愛的成人”,它意味著兩對或者更多的夫婦相互同意,與彼此的性伴侶發生性行為,分享性伙伴。
李銀河當初出版《虐戀亞文化》時,接到“內部通知”說不許印行,但出版社快了一步。
在七八年時間里,方剛訪問了30多名換偶者,寫成《換偶者:親密關系研究》一書。
在方剛提供給壹讀記者的這部書稿里,它討論了換偶者的觀念形成、動機,他們動員伴侶和物色對象的過程以及參與者之間的感情。他發現,換偶者大多是城市中產階級,因為他們更敢于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在一些城市,他們甚至組成了以此為目的的家庭聚會群體。
出乎一般人意料的是,在方剛的訪問中,換偶的參與者很少因此發生感情破裂,反而發展出—至少在他們自己看來—更深層次的愛。一位接受訪問的丈夫對方剛說:“我認為換偶是對男權的挑戰。女人不是男人的財產,女人也應該有性快樂。”他們反復強調:“看到自己愛人幸福,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在方剛的調查中,女性確實扮演了被動的角色,往往是在男性的動員、慫恿之下參與游戲。等到最初的禁忌被打破,女性也會成為自發的參與者。“這難道不是女性走向解放的另一條道路么?”方剛問道。
在方剛看來,換偶人群被普遍誤解和污名化。他們屬于性關系中的少數派。一直有學者呼吁廢除“聚眾淫亂罪”,但這個罪名時至今日依然懸吊在換偶者頭上。
“對少數人性權利的彰顯,不僅是維護他們自己的權益,同時,也是在一個社會中對民主、多元、寬容進行倡導。”方剛在他的書中寫道:“我希望通過我的研究促進對性的私人權利的尊重。我對此從不諱言。”
而換偶的動機,圈外人難以理解,甚至值得質疑。而在大眾媒體上,則一直在報道著換偶這種行為導致的家庭人倫悲劇。很多人相信,女性參與換偶,要么是道德敗壞,要么是被迫。
在新浪網2013年一項有5870人參與的問卷調查中,可以接受換偶甚至參與過的比例高達12.8%,有超過45%的人對待換偶的態度比很多人預想的要更開放:“人家自愿就沒什么,但我不會做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