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住在麗江的天外來客

盡管有位世界知名的神父曾經斷言征服一個納西人的心靈比征服三個藏人的心靈還難，但我們從任何一個在麗江住過的外國人的著述中都沒有找到過在納西人的世界里如何難熬的描寫，相反，他們的文字中充滿了對麗江風土人情的溢美之詞。那些在麗江古城安頓下來的老外，逐漸融入了麗江當地的日常生活，有的傳教，有的搞科學研究，有的辦學，有的行醫（當然是當時中國內地很少見的西醫），還有的到處尋找大熊貓。

為信仰而來的傳教士

1909年，沒人做證，也許該是1905年，麗江壩子被小麥的青苗托舉著升到白雪之上，柳樹的隊伍發辮飛舞，一隊馬幫的最前面走著銅鈴叮咚、掛著紅頭飾的英俊頭騾，馬幫與清明上墳的人們在山路上相遇，經驗豐富的頭騾會禮貌地避開，那些背著銅火鍋、手持楊柳枝的老老少少卻長時間地把目光盯在走在中央的一匹馬背上那個面貌怪異的家伙身上。

馬背上的這個人的鼻子像高高隆起的山脊，眼眶卻陷了下去，眼珠子是灰藍色的，蒙著一層膜似的，臉白得像面粉，他的身軀隨著馬蹄搖晃著，根本不像人坐在上面，你會以為馬背上長出了一棵百年老樹，而正巧來了陣狂風。這個叫柯佳的荷蘭人受英國教會委派到蠻荒閉塞之地傳播福音。由于信仰的支撐，這個荷蘭人沒有表現出置身異族的不安與不適，他努力朝盯著他看的人們咧嘴笑著，帶著過分的討好，他的大嘴彎成一道活生生的下弦月，企圖去照亮他想象中的未來教徒的黑暗心靈。他的表情使他們瞪大了雙眼，突然而至的恐懼促使他們逃開，為了面子他們才勉強沒有那么做。

傳教士的到來只讓納西人詫異了一下子，而麗江古城里一個叫宣明德的納西人更是大著膽子把自己變作了第一個教徒。他就是今天與麗江這個地名一樣無人不曉的宣科的父親。

這些傳教士中有德國人郭祖壽、德永樂、余助華，英國人安永靜、杰西、高麗，史哈屯。他們均受了五旬節會的委派而來。

麗江人很快就習慣了他們的存在，把他們當成了遠方來的親戚，叫他們柯牧師、郭牧師、德牧師、余牧師、安牧師、杰牧師、高牧師、史牧師，至今還有一些關于他們的傳聞在民間流傳著：比如人們如何把某某牧師的帽子藏在某某大媽的小吃店里；在某某牧師家的樓梯上撒上黃豆粒；讓牧師去參觀非正常死亡的人的祭禮（當然是為了嚇唬他們），但第二天又請他們參加節日家宴，美食昂貴豐盛，窨酒壇子在歡聲笑語中流光溢彩。就這樣，納西人家家戶戶都把他們當成了天外來的客人，直到1949年，他們被通知離開。他們在麗江古城的傳教事業不敢恭維，總共只留下了50個教徒，但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區，比如黎明、黎光的傈僳族村寨，虎跳峽沿線的河谷地區，有的村子全村信教，甚至到了21世紀初，牧師中的長壽者還來到麗江尋訪當年的教友家庭，大量的日記證明了他們之間的深情厚誼一直沒有褪色的跡象。

為科考而來的探險家

上個世紀上半葉，美籍奧地利人約瑟夫·洛克以麗江玉龍山腳下的雪嵩村為落腳點，獨自在中國西南、西北的廣大地區從事科學考察和標本收集工作，歷時27年。由洛克撰寫的學術著作《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后來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

洛克是著名的駝峰航線的繪制者，也是美國前總統羅斯福兩個為找大熊貓到處冒險的兒子的朋友與向導。他為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提供標本，以自身在中國的冒險經歷引起西方世界的注目與好奇。有多家機構提供他生活與科研資助，那些經費可以使他在中國生活得像個王子。事實上他就是這樣，27年來往返于中國與美國之間，有時候極盡奢華享樂，有時候卻過著非人的生活。

洛克一生沒有結婚。他生性固執，脾氣倔強，喜歡擺貴族的派頭。在結交地方上層人物的時候，他表現得像個外交官。他跟沿途民族領袖的關系都很融洽，這使得他可以在他們的地盤上隨心所欲，并受到特別保護。他也會從國外帶些稀奇禮物來送給他們，一只小槍、一個電筒或者打火機，這些小玩意很能討他們的歡心。

洛克有著無比堅定的意志。他是貢嘎雪山的發現者。然而，這個發現使他一生感到羞愧。他曾經三次繞此山環行，每次走完全程要四個月時間。最初他被自己的發現所震撼，欣喜若狂發電報給美方稱自己發現了比珠峰更高的世界第一高峰。但后來，經過精密測量，他發現貢嘎雪山比珠峰低一點兒，這使他覺得無顏面對故人。作為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這樣一個公開的錯誤使他變得更加內向封閉。獨自住在異國他鄉的少數民族人群中間，文化背景和生活習慣的巨大反差使他不得不保持警惕與適度封閉，這是安全的需要，或者說求生的本能。

只有在宣明德面前，他從來不加防范，因為宣明德是基督徒，而且會一點英語，這些都使他自然地覺得親近。這個脾氣古怪的家伙也有可愛的時候。往往，他走進宣明德家的院子，然后直入內室，用他的鼻子使勁嗅著什么；宣明德呢，裝做沒看見，忙著手里的活計。洛克忍不住問：“這是什么味道？”宣明德笑而不答。洛克接著問：“好象是酥油茶？”宣明德就把酥油茶端出來，讓他喝個夠。酥油茶就好比洛克的命根子，宣明德總是把最好的茶留給他。

洛克的工作充滿了危險。他出入的地區大多是崇山峻嶺，人跡罕至，常常遭遇野獸。有時候走了一整天見不到人煙，他只好睡在巖石底下。有時候會遇到破落的古廟，陰森恐怖，但古廟卻成了避風港，畢竟它還可以遮風擋雨，洛克就欣然住下。到了半夜，他醒過來。不是被什么東西驚醒，也不是被蟲子咬醒，而是被臭醒的。中國的有些地方在人死了以后并不馬上下葬，而是把棺材送到廟宇中去擱放上一兩年，等選好日子送去下葬時，尸體早已腐爛。此刻，洛克落腳的廟宇里正好有擱放的尸體，而且正在腐爛過程中，發出了強烈的臭味，白天注意力分散，又很勞累，把臭味疏忽了。到了半夜，氣味變得非常強烈鮮明，在凜冽的寒風古怪悚然的尖嘯聲中，尸體就在身邊的聯想一下子凸顯出來，洛克不由得毛發倒豎……這樣一個人，等他回到美國的大都市時，當然會有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在不自覺中流露出來。

在一次華盛頓度假期間，他遇到了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兩個兒子，他們是世界著名的獵手和冒險家。在一番交談后，洛克說起自己在中國看見的“陸地白熊”。當時美國人不相信熊貓的存在，因為它是跟恐龍同時代的古老物種，他們以為它已經滅絕。洛克當時沒有熊貓的照片，但他善于畫圖，就拿起一支筆畫出了熊貓的圖樣。兩位獵手立刻興奮起來，提出給他設備和贊助。下一次見面時，洛克拿出了熊貓從樹上下來的照片。兩兄弟立刻表示要親自到中國去。他們后來真的到了云南，洛克把他們送到青藏高原南緣的木里，并將他們交到木里王子手里，請王子保證他們一路上的安全。王子對他們很有好感，專門派人一路照顧他們深入四川。他們真的找到了熊貓，而且把它做成了標本。美國總統的兩個兒子是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創辦人，洛克為他們提供了大量標本，在世界的另一頭出盡了風頭。

兩兄弟在凱旋回國后，很快出版了他們的探險日記《跟蹤大熊貓的足跡》。書中，有42個地方寫到了他們的向導宣明德，從文字中可以看出，他們的關系相當融洽。兩兄弟不習慣住在百姓家，他們喜歡住帳篷，而且不喜歡被打擾。有一天，帳篷突然被掀開，宣明德興沖沖地闖了進來，喊道：“有件事情。”兩兄弟有點驚訝，問：“什么事？”宣說：“可以借我槍嗎？”對方交換了一下眼神，說：“你要打鳥？”宣說：“是。”對方慷慨地說：“祝你大獲全勝，再給你兩顆子彈。”兩個小時后，宣明德再次沖進帳篷。對方問：“你的獵物呢？”宣明德顯得很靦腆，猶豫了一陣，終于說：“你可以教我怎么裝子彈嗎？”原來，他背著槍在當地人中炫耀了一番，其實根本不會玩槍。

俄國貴族顧彼得像古城里的老先生一樣舞文弄墨，空閑時就像山民一樣，邊靠在沿街鋪面的柜臺上喝窨酒，邊與周圍的人們談笑風生。

為體驗生活而來的作家

1941年，俄國貴族后裔顧彼得走出道觀，在古城一住九年，背井離鄉的苦楚凝聚在內心，升華為一種干脆沉醉于民間的逍遙與幽默。他像古城里的老先生一樣舞文弄墨，空閑時就像山民一樣，邊靠在沿街鋪面的柜臺上喝窨酒，邊與周圍的人們談笑風生。這種深咖啡色的美妙甜酒閃爍的高貴光澤使他感覺到自己就是正在啜飲瑤池佳釀的皇帝。

服務于國際手工業合作社使他免于衣食之憂，這個流亡作家于是就蹲在某個熱鬧雜貨店一角，欣賞從大山上下來的腰纏萬貫的女首領帶著絕世美男隨從招搖過市的情景，適當的時候他也會遭遇少男或少女的長陣席卷裹挾，洋相出盡備受捉弄，但那就像一道特效藥醫治了他的孤獨與空虛。最深刻的痛苦是一次搶救殉情女子，她的未婚夫在抗日前線陣亡了，女子看到名單，就喝了草烏酒。顧彼得使盡渾身解數企圖挽救女子的生命，就像在忍受凌遲的刑罰，他不得不眼睜睜看著生命的跡象漸漸從那鮮花般的軀體上蒸發，這應該是他生命中最不忍卒讀的一幕。

他和洛克一樣都以為自己肯定還會回到這片土地，但夢中的天堂不容久留，時光就這樣永遠定格在1949年，而那本叫做《被遺忘的王國》的散文卻成了今日麗江的標志性符號，游客們幾乎人手一冊，這難道就是今天的人和未來的人都能聽到的洛克和顧彼得們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