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藍色骨頭》的首次發布會上,現代舞者尹昉一身西裝、皮鞋,拾掇得白凈凈地亮相。一對上揚的眉毛和長瓜子臉,完全迥異于他在電影中的形象—片中,黑客鐘華胡子拉碴,從臉到衣著,都邋遢不堪,跟人打架后鼻青臉腫又鮮血淋漓的樣子更是令人不忍直視。
“尹昉原來這么帥!”這是我跟導演崔健對話的開始,作為當天他的最后一個采訪,侃侃而談聊了倆小時后,崔健征詢我的意見去了洗手間回來。
崔健笑,露出牙齒,完全不認同:“電影里更帥,這個有點太時尚了,油頭粉面的……如果說有點丑,那我覺得現在這范兒有點丑。”

這話出自崔健,并不奇怪,“搖滾教父”自然推崇雄性。可與此同時,面前的這位皮膚姣好、面部胡須剃得光潔、看不出一絲皺紋的53歲男人,他表達的觀點又像在跟自己所呈現的樣子打架。吊詭的是,正是崔健外表與歌迷想象的不同,讓不少人見過崔健后由粉絲轉為路人,崔健自己,也了解且并不避諱地談及此事。
這個從1986年就被置于大眾目光下的音樂人,如今溫和,多數情況下柔聲說話,會看著對話者微笑。他不拒絕所有拍照、簽名的請求,不咄咄逼人,不挑剔提問者,不對采訪內容提任何要求。他不愿讓你把影片細節跟他本人對號入座,卻又聊起跟女兒的相處;他不想談愛情,但也沒因為提到跟女友看電影,就讓你把那段抹掉。他表示做電影不是“玩票”,認真地探討技術。當然,崔健還是崔健,那早已深入人心的憤青形象和對一些問題的犀利態度依然存在。就像認識他37年、跟他一起做樂隊至今的爵士樂手劉元跟壹讀記者表露出的,崔健被放大的這一面并不是他的全部,他當然有幽默、輕松、生活的狀態,然而后者是否愿意被媒體抒寫,卻是連這位好友也持了審慎態度的。
10月17日,崔健以導演的身份、歷時9年做完的第一部大銀幕長片《藍色骨頭》即將上映,他說:“我之所以要站到幕后,是因為我已經站在風口浪尖,或者說在人的視角范圍內太長時間了。我覺得我自己已經沒有發力點,做這個電影,藏在攝影機的后邊,是為了幫助跟我一樣思考的人,去共同發力,共享我們的能量。”
不少音樂人都在拍電影,但崔健覺得,自己跟他們的不同在于,他并非為了賺錢或者玩票,“我最怕的是沒事干,有的人去開餐館、去干別的,甚至去吸毒,我選擇去拍電影。”崔健曾這么對周國平描述其跨行的緣起。
1985年出生的演員黃軒,2009年夏天就認識了崔健。當時,崔健正在籌備另一部電影《成都,我愛你》,跟香港導演陳果分工合作,他單獨執導“未來篇”。片子并未公映。
在副導演介紹下,黃軒來到北京東三環一個酒吧面試。后來,《藍色骨頭》拍攝前,這個地點變更為什剎海邊的另一個酒吧,兩個酒吧的管理者都是崔健的好友劉元。
劉元尤其記得,有天,崔健帶來幾對扮演情侶的試鏡者,讓他騰出一個私密的包間。劉元被“趕”了出去。由于當天試的戲份是吵架,激烈的廝打情形甚至嚇到不明真相的店員。
拍完《成都,我愛你》后,黃軒和崔健保持了聯系,他有時去崔健家里吃飯、喝酒。這樣的交往延續到《藍色骨頭》的拍攝,黃軒飾演文工團高干的子弟,愛聽搖滾,女朋友是被安排好的千挑萬選的美女;同時,他又被同寢室的男舞者戀上。
某種意義上說,《藍色骨頭》帶有不少崔健的自傳痕跡。對于這點,他并不否認。
劇中涉及孩子和父母的微妙關系,也有著身為人父的崔健很深的體會,“我有孩子,父母吵架,當著孩子的面偶爾失控,事后過了好幾天,他問得你特別難受:‘是不是那天我調皮了,你跟我媽吵架?’我說不是,我跟你媽之間的矛盾怎么跟你有關系?跟你沒有關系。小孩都有內疚感,父母吵架,最大的傷害就是小孩。”
“這個電影應該是看演員,看這個故事,忘掉我是誰。但是這是我電影天生的硬傷,因為沒有明星,我只能站到前臺。”
為了讓黃軒洞悉背景,崔健跟他講自己的經歷、60年代的狀態。因為在軍隊大院長大,崔健對《陽光燦爛的日子》感同身受。他的父親在空政文工團工作,母親則來自中央歌舞團,大概1984年,崔健就接觸大量搖滾樂。《藍色骨頭》中的女主角,原型是崔健父親的同事,四川人,也是這個緣由讓崔健把故事發生地設在重慶。舞者間的同性戀情節,則來自崔健曾在文工團見到的情形,只不過,“小時候不理解,他們兩個人怎么那么好”。
跟著崔健拍電影,黃軒還感受到了一種別樣的拍攝形式,《成都,我愛你》中,拍到酒吧的戲,崔健會說“我給大家唱兩首歌”。“他講戲,有時候會給我聽音樂,讓我去感覺他要的那種狀態。可能音樂是他最好的表達,因為他這個人本身也是比較內向的,不會在言語上有特別多的表達。”
看過全片的媒體,采訪崔健時一定要問的問題是電影如何通過審查。這部電影不僅影射了爭議政治人物,還涉及文革,并用臺詞表達態度:“我不明白為什么生在那個時代卻不能談論那個時代”。崔健說:“我們的審查是比一般的片子長了一點,但是最后還是拿下來了,后來我覺得他們(電影局)特別通融。”
崔健和壹讀記者說,他有點不好意思,“為什么大家宣傳我”。“這個電影應該是看演員,看這個故事,忘掉我是誰。但是這是我電影天生的硬傷,因為沒有明星,我只能站到前臺。”
盡管看得很透,但在影片的宣傳過程中,還是有一些讓崔健不適應的地方。
《藍色骨頭》的首次新聞發布會上,當崔健和客串演出的毛阿敏合影時,現場媒體起哄讓倆人“親一個”,崔健顯得有點不高興。對這個細節,劉元的理解是:“他不太習慣進入這種八卦的娛樂形式。因為他不屬于流行(歌手)的那種……八卦、娛樂跟幽默是兩回事。你應該允許有人有嚴肅的態度吧。”

另一個佐證,則是《藍色骨頭》對于記者收紅包的批判。這是他發自肺腑的不滿:“我都跟他們說你們給紅包我不來,后來他們還是給,偷偷給,背著我給,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提,一直在提,但我覺得沒用,沒有意義,因為這不是記者的問題,是體制的問題。”負責影片宣傳的工作人員說,這一度是崔健對于《藍色骨頭》宣傳工作的期望,但現實中卻很難做到。
現代舞是《藍色骨頭》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試映后也得到了影評人們的盛贊,而這背后,依舊隱藏著崔健的嚴肅態度:“我看到的是一群青年,像宗教般地投入藝術事業,心甘情愿去演,費盡心思,而且工資非常低。真感動,我真的喜歡,看了那個我就覺得搖滾樂需要被批判了,因為搖滾樂太腐敗了,一幫人抽煙喝酒吸毒泡妞,每天排練一個小時就覺得累,沒法比。”
崔健明白,自己的電影不是那種任誰都可以看明白并喜歡的類型,“看我電影的人,沒有代溝,有‘人溝’。跟我同齡的人看不懂我的片子的有的是。甚至看我的片子把他得罪的都有——‘老崔,你這什么片子啊,看不明白,折騰我呢?’還有的藝術家也看不懂,說了一大堆我特別討厭的片子,說那是好電影,而且是跟我同齡的人。你說,這是什么‘溝’造成的?”
他期待有一批新的觀眾出現,他們或許是悶騷型的淑女、宅男,亦或是連搖滾樂都不聽的人,他們之所以“新”,是因為他們不會帶著早已被固化了的觀點去看待崔健,他們不會讓崔健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而是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生命去認識,然后發現:“哦,原來老崔是這樣的人。”
“我還記得到廣播學院做講座的時候,其中有個女孩婆婆媽媽地(說):‘你怎么現在是小白臉啊,細皮嫩肉油頭粉面的,我不喜歡你。’我說我一直就這樣。她說:‘你現在話這么多。’我說我是被你們學校請來的呀,我是來交流的。她說:‘你就應該多唱歌、少說話,’我說這是你想象的,多抽煙、多打架什么的,滿臉長著疙瘩,又壓抑,她覺得你現在怎么還能這么干凈,接受不了。”這樣的狀況不止一次地出現,“大批的人發現我開始做他們接受不了的事兒,就開始不喜歡我了。”甚至有人看到了現在的崔健,會當著他的面說:“有些明星就應該被人打死,在最美好的時候死去。”
“我知道他是在說我,但我覺得他們不尊重生命。”“生命”是他在當天的采訪中提及次數最多的詞,他說:“我是生命啊,我才不在乎你是年輕還是漂亮的時候死去,這些人都是虛偽的人,為了自己的名望,為了自己的市場形象,去放棄自己生命存在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