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工 心手工

中國新手工。當洪晃提出這個專題的想法時，我不得不承認心里有一股激情油然而生。這是個令人亢奮的命題，因為簡單的五個字卻承載了太多我們這個社會所面臨的觀念、品位與生活方式上的挑戰。我是手工制品的狂熱分子，但近年來手工似乎更多地被媒體以一種保護瀕危物種的非遺呼聲而封存在了博物館的玻璃窗之后。我們或許抱著異域獵奇的心態隨著電視屏幕深入少數民族的村寨，抑或感動于老奶奶布滿老繭的雙手，但似乎這一切又與我們的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永遠以重山相隔。關上電視，合上書本，手中的飯碗還是粗制濫造的超市貨，喝水的杯子還是工廠批量生產的大眾款。手工似乎變成了一只臨時被抱的佛腳，為每日千篇一律的都市快節奏奉上一口心靈雞湯。但我們都知道，手工的意義遠遠不應止于此。

作為一個對自己瀕危的文化傳統越發關注的民族，我們開始喜歡尋根、保存、傳承、復興這樣的字眼。“回歸”是我們的文化氣候中一個新的風向，而手工也順理成章地被戴上了傳統的光環。這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好事，因其意味著我們對人性之文明的尊重和覺醒。但如任何與傳統有所瓜葛的領域，簡單而靜止的保存更多只是圣誕節的櫥窗展示，滿足了短時間的文化饑渴，卻無益于長足的發展進步。手工本是源于生活之需，而如果手工脫離了現代的、當下的生活并像藝術品一般被束之高閣，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和生命力。所以，對新手工的關注和發展，便成了傳承與復興的當務之急。

身為一個以推動中國本土設計為己任的媒體，我們最初對“新手工”這一概念的理解也難免帶上了設計之色彩。我們認為，手工之新生，在于傳統的工藝與當代設計之結合。然而，在近三個星期的手工之旅中，這個有些先入為主的觀念也在一次次地被挑戰和重解。而當我結束旅程，坐在書桌前梳理這一路的收獲，不得不首先回到我們的起點，即“中國新手工”這個命題。因為現在，除了最初的那份亢奮和激情，更需要以理性的思考對這五個字進行重新的解讀。

所謂“中國”

中國，這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字眼，是教育價值觀的核心，社會風潮的燈塔。從“中國特色”到“中國夢”，我們每日被灌輸的中國似乎總是一個宏觀而龐大，卻又在某種程度上極為靜態而封閉的觀念。即使談及文化這樣具有極強流動性的概念時，我們耳熟能詳的“中國文化”也往往意味著漢文化中被封經立典的主流意識形態，抑或能夠在世界舞臺上證明我們曾有的輝煌之文明成就。總而言之，所謂中國的大觀念中，不可避免地帶有一種對亞文化、外來文化以及人之個性的忽略乃至否定。而這樣一種對個人的漠視態度，則與手工精神完完全全地背道而馳，因為每一件手工產品的制作，都是極為個人的時間、身體與精神的傾注。

在本次手工專題的探訪中，我們欣喜地發現這個大中國的思維方式并沒有左右年輕手工藝人的創作。這不僅體現在每個藝人迥異的工藝與風格，更體現在不同地方的手工所呈現的一種內在氣質上的地域性。例如，南宋舊都杭州始終保存著一股文人氣的宋代遺風，而文人之雅也是杭州的新手工藝品中不容忽視的共性，無論是頗具自然之滄桑的鐵器，水泥鑄造的花器，還是青瓷劃花的茶碗，雖材料工藝各異，但其中的文雅之美卻貫穿始終。又如，在街頭巷尾都彌漫著濃濃的生活與休閑氣的廣州，手藝人的作品也都扎扎實實地立足于生活之享，不論是手工煙斗還是改良葵扇。這種不同地方的特色在手工藝品中的呈現，使人真實地感受到作品之人性，因為手工藝人無疑是社會與物品之間的橋梁。

更令人興奮的是，一些手藝人的作品并非基于傳統帶有中國符號的材質和工藝，而是忠實于自己的審美或生活所需。上海女孩兒虹一用檀香將紙燒成不同的紋樣而創作火燒畫，是她獨創的紙藝技法；雷州煙斗部落的陳燦聰老師，出于自己對抽斗的熱愛而立志推動中國制斗工藝，并希望將這樣一門舶來文化發展為雷州的當地特色。這讓我想到“品物流形”的創始人張雷在談及中國設計時所表達的觀點：中國設計實則為一條悖論，去國還鄉，回到自己，才是出路。而陳老師亦表示，當許多人在遵從自己的內心認真地做一件事，不論是源自本土還是來自外邦，都是中國的。

我想，談及手工的“中國”，應剝離其固有的大觀念之色彩，而將意義還給每一個在這個所謂“中國”的大時代與大環境下存在的個人。因為是這些人的雙手賦予了物品生命與精神。中國新手工，是人之手工，非國之手工。

何為“新”

隨著社會迅速的商品化與市場化，“新”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逐漸與“好”化作等同。我們強調推陳出新，好像新就意味著進步。在這樣的氛圍下，人們的審美情趣越來越缺少耐心，也必然地導致了從物質到精神的快餐化。

當新手工這個命題被提出時，我們的確認為所謂“新”，是通過設計對傳統工藝的改造，而這也是手工藝領域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的確，傳統的工藝造就的是傳統的功能與審美，這是某一個歷史時代的特定產物，服務于那時人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但并非所有的傳統都符合現代人的需求，美學和功能上的差異尤甚。例如，我們不再將繁復視為上乘之美，而生活方式的改變也對物品的功能性產生了新的要求。此時，設計的介入便使傳統和現代有了良好的銜接。例如，杭州的“品物流形”，嘗試將各種當地的原料和工藝運用在簡約而現代的設計之中，使竹、絲、紙這樣的傳統材質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美學特質和使用功能。

當設計在為傳統注入全新的生命力時，也有些手藝人在重新挖掘古典的意義。例如，年輕的陶藝人藍天在對許多當代陶瓷的技法和風格進行探索之后，選擇專注于傳統的宋代青瓷 —— 斗笠碗、流暢的劃花和精致的葵口裝飾。歷經千年之后，南宋美學的清雅寧靜在浮躁而物欲橫流的當今社會又有了新的價值和意義。雖然形式傳統，卻直擊當代人的審美之需。

不論是通過設計進行的改造創新，還是依循古法的潛心制作，手工都是雙手的勞作和時間情感的傾注。那么手工之新，絕非形式上搶奪眼球的標新立異，而是對當代審美和需求的體察和表現，也更是一種當下的用心和付出。新之手工，便是當下之手工。

“手工”為何

當我們談及手工，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古老的技法而賦予其傳統之名。的確，手工是工業占領人類生活之前唯一的生產方式，也因此成為物質文明的重要載體。然而手工絕不僅僅停留在傳統的層面，因為對于手工最簡單而直接的解釋，便是用手創造。從這個角度來講，不論是手工拉坯制作陶瓷，還是一桌家常便飯，都是地地道道的手工的范疇。

手工藝品究竟為何值得推崇？在一個生活中的任何器皿都在被快速批量制作時，手工產品的低產量與獨特性的確俘獲人心。但這似乎并非一種多么值得贊揚的心態，因為物以稀為貴中多多少少都包含著獵奇與獨占的狹隘，而缺少更普世的分享與寬宏。就像日本民藝理論大師柳宗悅所言，如果我們的目的是建立一個美的社會，那么這就意味著美的東西應被大量而廉價地制作，以便更多的人可以享受。如果我們接受這樣的美之理想，那么獨特性與數量上的稀少絕非手工之美的精髓所在。

那么，在機器可以代替幾乎所有生活用品的生產之日，我們為何還需要手工？我想，其真正的意義在于手工的非完美中所呈現的詩意，以及以手傳心，通過時間和身體的付出而賦予作品的人性。工業產品的冰冷和無聊往往來自沒有任何瑕疵與變化的規整，這是一種與自然完全背道而馳的狀態。縱使社會的發展已與自然漸行漸遠，但人作為自然的產物并未喪失其靈魂中自然的成分。手工之詩意，在于不規則的布紋中的節奏韻律，抑或是茶杯器型上一個小小的不對稱。這樣的驚喜需要使用者用時間和心靈去慢慢地發現。雙手創作的物品，是人與自然共同譜寫的詩篇。

以手傳心是手藝人真實的創作狀態。匠人之用心，在于其對作品的實用性和審美性的反復推敲。一支茶夾，選取哪種竹子且切割為多長方可保證最舒適省力的手感？一只茶杯，以何種器型和釉料配合才能使客人持杯時沒有滑落感？這許許多多的細節都需要匠人放下自我站在使用者的角度用心體察。而一件作品最終的造型更是藝人個人審美修養的體現。鐵匠李共標巧妙地將老鐵腐蝕的部分運用在文盤邊緣，為完整的圓形加入了微妙的缺憾之美；一只煙斗的形狀首先遵循斗師對木料紋理的解讀。這些手作細節，都是藝人有意無意的情感和精神之語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曼·黑塞曾說：“書本要被靜靜地讀，認真地享受，還要被愛。”而手工亦是如此，因為每一個物件背后，都有一個人在為你用心，與你無言地對話。

通過一個物件，結識一個人。這是我們在每一次的采訪中最動人的感受，也是手工藝品真正的價值所在。中國新手工，是每一位手藝人發自內心的當下之作，是心靈通過雙手在瑣碎的生活中建立的美之道場。新手工，“心”手工，無須國之榮耀，只求心之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