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我會來到雷州,更沒想過把我帶到雷州的,竟是原本和它沒有半點關系的煙斗。

對于我這樣一個北方人來說,坐落在中國大陸最南端的雷州的確顯得有些遙遠又陌生。“天南重地”之美譽言其兩千多年悠久的歷史文化,公元前三百多年便已開城,逐漸成為粵西要鎮。而今,雷州城內還多多少少保留著歷史的沿襲,包括法國殖民時代的一抹留痕。無奈采訪行程緊張,我與雷州城還算親密的交往僅限一餐街頭地道的大排檔。古老的市集入口人頭攢動,街道兩旁的攤位上掛滿了當地美味。雷州煙斗部落的陳燦聰老師決定這是讓我這個北方青年體驗雷州鄉味的最佳場所,還沒坐穩,鹵大腸、燒鵝、幾只鵝掌和一盆蟶子湯已上了桌。這都是上等的下酒菜,同行的張小龍老師便從車里拎出了一瓶威士忌 , 當然,這必須是用塑料杯子就著鵝掌來喝的!
如果說雷州雖是個陌生的城市,卻可以用啃一只沒煮爛的鵝掌的時間來熟悉她,煙斗則是那么司空見慣卻永遠保持神秘的一個物件。我不曾抽過煙斗,身邊也無人有此嗜好。煙斗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文學大亨馬克·吐溫,亦非神探福爾摩斯,而是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那幅顛覆圖像傳統的名畫—— 《這不是一只煙斗》。畫中馬格利特精心繪制了一只煙斗,卻用文字說明進行否定,以完成其哲學思辨 —— 一個物體的圖像呈現并非物體本身。我想,沒有什么比作為一個具有顛覆性的哲學命題之載體,更能說明煙斗在西方社會中所占據的重要地位了。

對于雷州煙斗部落的成員們,煙斗意味著實實在在的享受。十來人圍坐在寬大的茶海四周,吃茶抽斗,好不自在。屋里彌漫著煙絲燃燒后的濃郁香氣 , 不同于卷煙,斗客們抽的煙草經過發酵,煙不入肺,留在口中細細品嘗。斗客們都知道,抽斗抽的實為一種心境,抽慢了煙草自然熄滅,抽急了斗缽燙手發出警告,而煙草最美妙的味道,就是那一吸一吐間抑揚頓挫的韻律。
雷州煙斗部落的掌門人陳燦聰老師是位資深斗客。當年愛抽煙斗的他苦于進口煙斗價錢過高而萌生了自己制作的念想。那時國內還沒有成熟的制斗技術,一切都靠自己的摸索和網絡交流,并有緣請教國外大師。出于對煙斗的熱愛,身為美術教師的陳燦聰逐漸掌握并完善了制斗工藝,并將技術傳授給了許多身邊的愛斗之士。就這樣,從一個人的愛好到一群人的夢想,2010年雷州煙斗部落成立,并專注于推動中國手工制斗的發展。

手工煙斗的制作過程繁瑣,細算的話有一百多個步驟。制作煙斗的木料為進口石楠,這種木材質輕,因透氣性好而有助于煙草燃燒,既耐高溫又沒有味道,是制斗的理想原料。斗形的設計需遵循木料本身的特質,與木紋的走勢相匹配。因此,讀懂木頭是一個斗師必備的技能。當木料依據設計的斗形完成切割和粗打磨后,便要開煙道和斗缽。每一款煙草味道各異,而不同的斗缽與煙道組合對煙草的還原起到不同的作用,因此要求斗師對煙草特性及煙斗結構爛熟于心。完成煙道與斗缽的制作后,需配以手工制作的煙嘴,進行細打磨、染色、涂炭層等處理。與工業批量生產的煙斗相比,手工煙斗傾注了更多人的思考與感知,不論是對木料的解讀,還是基于個人的使用經驗而在結構上做出細微調整。
一個完成的煙斗,因其完美和諧的造型和精致的打磨,手作的痕跡或許并非一目了然,但其中實則傾注了斗師太多無言的心血。陳老師說:“一只煙斗融入了一個斗師的審美、文化與修養。”這體現在斗師通過手作將材質、功能、設計與使用者的完美統一。斗形的設計需順應木材的生長,使其紋路和造型相得益彰。斗缽與煙道的制作決定了對煙草的還原效果,也造就了不同的抽斗體驗。而當為一名特定的客人定制煙斗時,則需考慮使用者本人的性別、外貌、氣質與抽斗習慣,盡可能最大限度地使煙斗與主人完美契合。這一切的觀察、體悟和思考,都要靠斗師的雙手在毫厘之間做出選擇,方可制作一只好的煙斗。

對于陳燦聰老師而言,煙斗之美還在于藝術性與實用性的共存和相互制約。一只煙斗,從選料到造型設計乃至最終制作,都是斗師的美學品位的體現,且提供了相當的創作空間。如今,陳老師在嘗試用不同的竹子與木料結合,制作出獨具一格的煙斗作品。雖然國外大師早有嘗試竹子的使用,但陳老師在這種中國本土原料的使用上走得更遠。竹子種類豐富且形態色澤各異,與木料結合形成鮮明對比,為西式煙斗注入了一些東方文人氣質,這是陳老師在煙斗美學上的探求。但竹子本身材質的穩定性低,易發生開裂等天然破損現象,因此通過何種技術處理增強竹子的穩定性便成了在功能性上必須首先攻克的難題。又如,陳老師在研發傳統旱煙與煙斗的結合,徹底改變煙斗的固有造型。但旱煙與煙斗的結構原理不同,因此,如何將煙斗的結構原理與旱煙的造型進行嫁接便成了重中之重。正是煙斗作為一種實用工具和工藝品的雙重身份,使陳老師找到了美學與功能性相輔相成的創作樂趣。

與雷州煙斗部落相處的一天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他們對抽斗這項嗜好發自內心的喜愛,而陳老師也說,就是這份簡單的熱愛讓他們能夠無比專注地在制斗之路上一直走下去。作為一種舶來文化,制斗界難免存在將煙斗“中國化”、“民族化”的呼聲,也有人建議陳老師通過雕龍刻鳳的裝飾制作所謂“中國的”煙斗。但陳老師認為,如此表面上的雕琢實為膚淺的符號化。抽斗制斗本身是一件愉悅身心的樂事,實在沒有必要為其賦予太多的責任意義。“什么事情一旦變成了責任就不好玩兒了。”從內心真誠的熱愛出發,繼而腳踏實地地學習鉆研,這才是一個好的手藝人該有的態度。
當我回想起雷州煙斗部落的成員們聚在一起抽斗的場景,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雷州街頭的那頓大排檔,好像嘴里叼著煙斗和啃著勁道的鵝掌在視覺上有著某種程度的異曲同工之妙。這是個讓人發笑的比較,但兩件事背后都是一種扎扎實實的熱愛和享受。還有什么比這份熱愛能為手藝人帶來更為執著的信念和堅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