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后,我和小碧就在上海打拼,八年過去了,終于攢夠了房子的首付款,按揭了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我們都松了一口氣,接下來,我們該考慮生孩子了。
小碧是個孝順的女人,一天,她對我說:“老公,我們現在住上新房了,我覺得應該把你爸爸接過來。老爺子一輩子挺不容易的,現在一個人在鄉下,不合適。”
我感激小碧。
小碧說得沒錯,老爸這輩子確實不容易,老媽很早前就去世了,老爸沒有再娶,他養活了我們姐弟三人,把兩個姐姐體體面面地嫁出去,還把我培養成大學生。現在的他,已經是風燭殘年,日薄西山了。
之前,我和小碧都想把老爸接到身邊,但無奈租住的房子太小。現在,是時候把他接過來頤養天年了。
我興高采烈地打電話給老爸,請他來到我們身邊生活。老爸很高興,也很激動,第二天就啟程了——在老爸的思想里,能到城市和兒子兒媳生活,那是最體面的歸宿。
第三天,風塵仆仆的老爸出現在我們的新房里,我和小碧熱情地招呼他,老爸也咧著嘴巴笑,滿屋的天倫之樂。可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小碧是個狂熱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她養了一條小狗,名叫“閃電”。閃電活潑可愛,是小碧的心頭肉。閃電聽聞家里來了客人,從陽臺跑到客廳里看個究竟,可它跑到客廳,卻忽然驚恐地嗚嗚幾聲,掉頭倉皇地跑到陽臺。
小碧不知怎么回事,笑嘻嘻地來到陽臺,抱著閃電,埋怨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家伙,平時不是挺喜歡招惹生人的嗎?今天怎么掉價了,爺爺來了,反而怕生了!來來來,拜見爺爺,以后,你得陪爺爺解悶呢。”
閃電被抱到客廳里,更驚恐地嗚嗚著。忽然,它瘋狂地從小碧的懷里掙脫出來,連滾帶爬地鉆到臥室的床底下,躲了起來。
隨后,無論小碧怎么呼喚它,它就是躲在那里嗚嗚著,不敢出來。
小碧莫名其妙,一會兒問我們怎么回事,一會兒撅著屁股對床底下的閃電做思想工作。
在這個過程中,我和老爸一直心驚肉跳,因為我們知道,閃電為什么如此恐懼。
老爸這些年來,除了侍弄莊稼,還有一份兼職——殺狗!被老爸殺死的狗不計其數。世界太神秘,善良軟弱的老爸,因為常年殺狗,身上竟然藏了一股殺氣。狗見了他,不由得被他身上的殺氣鎮住了。
我忽略了這個問題,現在,麻煩來了。
小碧還蒙在鼓里,念念叨叨著,老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羞愧地低著頭,不敢正視小碧。我不忍忽然揭示真相,我知道,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小碧接受不了屠狗的公公。
我打著圓場,對小碧說:“也許是閃電沒見過鄉下人,乍一看到爸爸有點緊張,過段時間就好了,暫時隨它去吧。”
小碧點頭同意,隨后放了熱水,讓老爸洗了個澡。接著親昵地拉著他到樓下的花園散步。
但是在散步時,問題又冒來了。我們走到涼亭里時,一個外號“花蝴蝶”的女鄰居牽著一條牧羊犬散步。牧羊犬本來威風凜凜器宇軒昂的,可見到老爸,它頓時魂飛魄散,瘋狂地掙脫了花蝴蝶手里的繩索,一路狂奔,鉆進花叢中,像閃電一樣,恐懼地嗚嗚著。
花蝴蝶不知道怎么回事,追了過去。
我和老爸目瞪口呆,而小碧忽然也意識到了什么,她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著我和老爸,若有所悟地說:“爸,怎么回事?你之前是不是屠夫——殺狗的屠夫?”
老爸羞愧地低下頭,像被批斗的漢奸地主。
小碧知道我們默認了,她一扭身跑回家去。
我理解小碧的反應,也心疼老爸的反應,一時不知道該勸解誰,站在那里,左右不是。還是老爸開腔了,說:“兒子,還不趕快去勸勸小碧!我在這里沒事。”
我想也是,如果要老爸留在我身邊,先要做通小碧的思想工作。
我追回家里,看見小碧摟著閃電,淚流滿面,不停地嘟囔著什么。閃電驚恐未定,可憐巴巴地嗚嗚著。
看見我進門,小碧大聲吼道:“你為什么對我隱瞞情況?你只說你爸爸多么多么不容易,為什么不說他是個殺狗的屠夫?”
我走過去,安慰她說:“小碧,老爸生性軟弱,做這份營生,是迫不得已,他為了養活我們姐弟三人啊!許多年前,老爸殺一條狗,可以拿回五塊錢的報酬外加一吊狗肉,后來,報酬從五塊錢漲到十塊錢乃至二十塊錢。這點錢對一個富裕家庭來說,不算什么,可對我們這個家庭來說,那就是救命錢。在生存面前,有時候,高貴的溫情也得讓步。”
小碧愣了愣,半天沒說話。對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來說,他認同我的理論,但對一個狂熱的動物保護主義者來說,她又不能接受一個殺狗的屠夫生活在她身邊。
“不管怎么說,我心理上還是不能接受你爸爸那種身份。何況他在我們家,閃電怎么辦?”
我無言,小碧擔心的確實是個問題,我只好說:“也許,閃電慢慢會適應的。”
小碧漸漸地從激動中冷靜下來,她也感覺這樣對待老人家不對,緩了緩情緒說:“看看再說吧。”
我們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我忽然發現,茶幾上有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是爸爸寫的:兒子、小碧,對不起,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不方便留在你們身邊,我回去了。不要找我,也不要擔心我,我在老家會好好的。
我趕緊跑出家門尋找,哪里還見爸爸的影子,打車趕往火車站,也沒有找到他。
我心里很難受,回到家里,小碧也很內疚,小聲地說:“剛才我打電話給爸爸了,他已經上了火車。老公,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隨后的一年時間里,我們只能經常打電話回去詢問爸爸的情況。
他總說很好很好,要我們不要擔心他。年底的時候,我對他說,春節我們回家看他。他卻說:“你們別回來了,春運期間坐車不方便,我去你們家吧。”
我一怔,老爸要來我家,這怎么成?他忘記了當初小碧是怎么抗拒他的?他來了,閃電怎么辦?小碧怎么想?
但我又不能拒絕,只好含含糊糊地應答著。
老爸到了,小碧把閃電藏在陽臺上,以防尷尬,但是閃電不知什么時候跑到客廳。我和小碧緊張極了,唯恐看到那一幕。
但出人意料,老爸看到閃電后,溫柔地呼喚一聲,閃電不僅沒有驚慌,反而像看到了老朋友,親昵地撲到老爸的懷里,小腦袋鉆著拱著,溫柔地嗚嗚著。
老爸飽經滄桑的臉上滿是溫柔。
我和小碧又驚又喜,小碧忍不住,問:“爸,閃電怎么不怕你了。”
老爸笑嘻嘻地抱著閃電,說了起來。
年初,老爸回到老家后,他羞愧難當。
一則,老爸是個軟弱善良的人,為了生活所迫,他干過殺狗的營生,但他心里一直都有愧意。
更多的原因是,老爸覺得自己成了兒媳婦心目中的惡人。
老爸想,既然殺狗能讓狗害怕,那么愛狗肯定能把自己身上的殺氣除掉。
他找鄉鄰抓了幾只剛出生的小狗,悉心喂養,還把狗窩安排在他的床邊。小狗一天天地長大了,很依戀主人。老爸也越來越愛它們,就像愛我們姐弟幾個。也許,老爸身上的殺氣就是這樣被消除的吧。
老爸乘勝追擊,又喂養了幾只半大的狗,和它們親如家人。
老爸還是不放心,他擔心不是自己養大的狗對自己是不是親熱。他心驚膽戰地走到別人家的狗面前,等候它們的檢驗。讓老爸欣喜若狂的是,狗們一改往日見到他的驚恐,和他親熱有加。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奇妙,屠殺生產殺氣,養育生產溫情。
老爸放心了,他知道身上的殺氣沒了,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見他的兒媳了……
聽完老爸的講述,我和小碧的眼里都有了淚水。我們可以想象出,老爸為了“贖罪”,付出了多少辛勞。
家庭里洋溢著溫馨,幾天后,老爸卻心神不寧起來,要回老家。小碧緊張地說:“爸,你干嗎要回去?我們做錯了什么嗎?”
老爸說:“家里養了那么多小狗,你姐姐在家照顧,我不放心。我想回去。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們。”
小碧笑了,說:“爸,我早考慮到這點了。我的一個朋友是流浪狗收容機構的負責人,我已經介紹你到那里去工作。改天,咱們回去把家里的那些小寶貝帶過來就可以了。”
“是嗎?那太好了!”
老爸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