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莊筆記

主筆畫與意象

為什么那么多人學習古典書法，最后卻走到了千篇一律的程式化狀態？我認為是因為他們沒有關注到主筆畫在作品意象中的作用。

書法沒有主筆畫，字面以內的空間就相對均勻而固定。再加上字與字之間的距離相對較遠，那么，每一幅字從遠處看，就是由一些基本不變的點構成，或是由一些基本不變的豎線組成。結果，肯定是作品相互雷同。它的優點是，作者無需動多大腦筋，就能寫出一幅說得過去的作品。但是，由于作品相互雷同，最終必然導致意象的不斷消失。

如果強調主筆畫的作用，即每一個漢字都強調其主筆畫的可變性，強調漢字之間主筆畫的不同呼應關系，再加上字與字之間的距離的不同變化，那么可以肯定，每一件作品都能夠從大局上產生不同的構成效果，那些呼應得當的，就有了好的意象。

要使作品有異常的響聲，就要善于用主筆畫，并善于處理它們之間的關系。

主筆畫就像文字語言中的動詞，它決定著一個字、一組字的基本關系、基本姿態。李賀最善于使用動詞，漢簡最善于使用主筆畫，都是一回事。

藝術照亮死亡

沒有藝術，死亡之后的事就是一片空白。

有了藝術，像死亡之后的非現實就能夠非常的美麗。

李賀的《蘇小小墓》為什么這樣凄美動人，抽去了藝術，那個世界就一片空白，甚至于要像黑洞那樣令人感到極其恐怖，或者從哲學上要讓人發瘋！

海子說：“時光與日子各各不同，而詩則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海子《民間主題（<傳說>原序）》）

很多被人們看作丑的書法作品，其實就是作者用藝術思想照亮死亡、照亮痛苦、照亮悲傷的杰作！

意境是第一位的

我認為，作品的意境是第一位的，規則和技法完全是為意境服務的，因此是第二位的。如果腦子里成天想著規則和技法，意境就永遠也出不來。

技巧，如果失去了相應的背景，就會令人難以忍受。比如電視里面正在轉播一場國外足球比賽，解說員學著場內教練、運動員、裁判的腔調大聲地嚷著，我一聽就感到難以忍受。場內教練、運動員、裁判的叫聲是對著較遠的人的，聲音就有一種穿透感，而解說員的叫聲顯然是對著話筒的。話劇的對白讓我難以忍受則是另外一種原因，本來他們是對著臺上的演員相互說話，可是他們

都在表演，都在把話使勁地喊給臺下的人聽。

就當作一幅畫吧

有時候讀海子的詩，你找不到那些詞匯之間的邏輯關系，這時候，你就干脆把它當一幅畫看。比如，畫面上有一片月和一棵樹，他沒有說“月亮照著樹”之類的話，這是常人的邏輯。你就當一幅畫好了，并得到瞬間的美感。如果你說“樹在和月亮交談”，或者說“月亮在偷看裸體少女”，這都無妨。

很多常人的邏輯，放下它，你就感到這世界真美好！

鄉下人和城里人

鄉下人和城里人不同。

鄉下人的房子大半腳踏實地、有情有意地、悠然地放在那里。但鄉下人是開放的，大門長久地開著，能認識本村的所有的人、乃至周圍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鄉下的空氣是一種特殊的介質，不管遠近，都能“雞犬之聲相聞”，誰家發生了什么大事，消息很快傳遍四方。

城里人大都住在樓里，比鄉下的房子更整齊、更緊密，房子大半無緣無故地吊在空中，但房門總是關閉著，就是數十年住在一棟樓的人，相互之間也不一定認識，大家都過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日子。

漢簡書法就是鄉下人，唐楷書法就是城里人。

自足的系統

書法是一個自足的系統，詩是一個自足的系統，音樂是一個自足的系統，繪畫是一個自足的系統，數學是一個自足的系統，物理是一個自足的系統，化學是一個自足的系統……

它們都有自己的概念體系、符號體系、關系體系……

它們與自然界有關系，但往往又只有脫離自然界，才具有自身的特殊價值。

你在證明一道幾何題時，你在解一道微分方程時，你在演奏一個樂章時，你在寫一幅書法作品時……你用不著想著周圍的現實世界。

生活和藝術語言

生活和藝術語言誰先誰后呢？我以為至少語言不能落后于生活。因為，不是如此，那么面向生活的語言就是落后的。

整個文學史證明，形式語言變革往往是第一位的。所謂藝術，它是其自身，是第一位的，不是生活的附庸。甚至應該說，沒有形式，就沒有藝術。推言之，沒有新的形式，就沒有新的藝術。沒有1、2、3，x、y、z，+-×÷，<>，log，%^=、平方、微積分，等等，就沒有數學。數學是我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沒有1、2、3、4、5、6、7，高低、長短、節拍，等等，就沒有音樂，音樂是我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沒有五顏六色、形狀、對比，等等，就沒有繪畫，繪畫是我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沒有時間、空間、物質、運動、邏輯、因果、矛盾，等等，就沒有哲學，哲學是我們的一種生活方式。

人之不同于動物，可能這是很關鍵的地方。身體以外的、能夠被長期保存的符號、形式，能夠起到傳承、交流的作用，甚至在相隔若干代的人們之間傳承。

不存在好的語言壞的藝術，也不存在壞的語言好的藝術。不存在思想是清晰的而語言是不清晰的（言不盡意），沒有出色的語言，就沒有出色的藝術。面對生活，什么樣的語言，就是什么樣的藝術。

藝術需要語言，需要形式。索性應該說，藝術就是語言，就是形式，形式與內容一體，在概念上都不能分離。藝術里面的生活內容不是藝術的內容，藝術品中的生活內容感動人與否，由生

活內容本身決定；藝術品感動人的與生活內容感動人的不是同一個東西。書法作品不能讓人哭泣，是因為其中沒有生活中那樣讓人哭泣的東西。所以，不存在形式主義，或形式與內容相脫節這一說。沒有語言的面對生活，就沒有藝術可言。我懷疑動物就是這樣生活的。這個世界可以沒有藝術，但藝術卻不可以沒有形式。有人說，某某作品徒有形式沒有內涵，我認為這樣的作品是連形式也沒有的。把《寒食帖》臨得很像，但就是沒有蘇軾原作精神，我的解釋是這個形式一定也同樣不夠精神。不存在90%的形式傳達了50%的精神。錯覺源自于人們容易從整體上發現問題，而不容易從局部發現問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是因為毫厘太多。差和失實際上是等量的。

書法的語言，永遠是筆墨本身。有內涵的筆墨，一定來自于其形式，而不能說形式外殼里面有著說不清道不白的內涵。吳冠中說“筆墨等于零”，他是正話反說，他應該說“筆墨的內涵在形式本身”。很多人說，唐代以來繪畫的重點在于受書法的影響，筆墨內涵凸現了，繪畫的內容不重要了。我則愿意說，這是筆墨形式變化了，而不是內涵變化了。

筆墨內涵一說，實際上是主動地陷入泥潭，難以自拔。誰能說出這內涵是什么呢？一旦概念被炮制，就應該能夠被定義。我曾經尋找什么是書法的“線質”，希望能夠像做化學分析那樣，能夠找到最基本的元素，結果空手而返。“線質”這兩個字，成了一根繩索，把那么多人綁架在漢字的方塊字結構里面了。

書法基本語言筆畫的價值應該怎樣體現呢？應該通過關系而不是其他。正如一個人的本質、學識、智慧，應該通過與他人他物打交道才能體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