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鏡子的世

實驗名稱：《虛擬現實技術與人工智能自我完善的協調性研究》

實驗記錄：

[2020.11.01 13：35：23] 接受命令“啟動”，系統初始化。

[2020.11.01 13：35：24] 檢測硬件配置：CPU 4.3G 16核，內存1T。

[2020.11.01 13：35：25] 系統資源不足，切換至低配置模式，禁用反射式計算。

[2020.11.01 13：35：25] 提示：硬件資源數量居于危險閾值以下，無法順利完成運算，建議更換實驗室，或更換導師。

[2020.11.01 13：35：54] 提示：命令“你給我閉嘴！”非法，請檢查并重新輸入。

[2020.11.01 13：36：03] 接受命令“運行”，虛擬現實系統開始加載，請耐心等待……

[2020.11.01 13：38：14] 初始化人工智能體A，請耐心等待……

[2020.11.01 13：39：37] 初始化人工智能體B，請耐心等待……

[2020.11.01 13：40：53] 初始化人工智能體C，請耐心等待……

[2020.11.01 13：44：20] 初始化群眾演員型人工智能體，請耐心等待……

[2020.11.01 13：45：18] 提示：命令“丫太貧了！”非法，請檢查并重新輸入。

[2020.11.01 13：45：31] 系統開始運行。

從我有記憶開始，這個世界就是灰蒙蒙的，天空是如此，大地也是如此。

我住在一座……

[2020.11.01 13：45：35] 資源嚴重不足，系統崩潰。

[2020.11.04 09：42：22] 接受命令“啟動”，系統初始化。

[2020.11.04 09：42：23] 檢測硬件配置：CPU 4.3G 16核，內存1.5T。

[2020.11.04 09：42：24] 系統資源不足，切換至低配置模式，禁用反射式計算。

[2020.11.04 09：42：24] 提示：硬件資源不足，可能無法順利完成運算，建議增加配置。

[2020.11.04 09：43：03] 接受命令“運行”，虛擬現實系統開始加載，請耐心等待……

[2020.11.04 09：45：14] 初始化人工智能體A，請耐心等待……

[2020.11.04 09：46：37] 初始化人工智能體B，請耐心等待……

[2020.11.04 09：47：53] 初始化人工智能體C，請耐心等待……

[2020.11.04 09：48：28] 初始化群眾演員型人工智能體，請耐心等待……

[2020.11.04 09：52：26] 提示：命令“丫還是這么貧！”非法，請檢查并重新輸入。

[2020.11.04 09：52：39] 系統開始運行。

從我有記憶開始，這個世界就是灰蒙蒙的，天空是如此，大地也是如此。

我住在一座極其平常的小村莊里，村子東南方向環繞著連綿的灰黃色山脈，西北方向盤桓著稀疏的灰綠色樹林，樹林的邊緣淌著一條灰白色的小河。

小河的河水也是灰蒙蒙的，即使村里最漂亮的少女來到河邊，也看不見自己的倒影。

為此，小呆一直很郁悶。

小呆是個漂亮姑娘，至少在我眼里我是這么認為的，我想別人也都這么認為。

除了她自己。

因為她沒見過自己長什么樣。

生活很單調，農閑、農忙，白天、黑夜。太陽東升西落，月亮跟著太陽轉圈，落后半拍。天上飄的云朵時常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大地上的人們也就如同云朵一樣懶散，在村莊里三三兩兩的，不知道該干什么。

我常常去找小呆玩。我喜歡和她呆在一起，不光是因為她漂亮，最主要的是她能經常想出點好玩的東西來，讓我們沒心沒肺地開懷大笑。

但小呆自己卻開心不起來。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去找小呆，但她不在家。后來我在小河邊找到了她，她坐在水邊一塊石頭上，低頭看著水面，悶悶不樂。

“釣魚呢？”

“你聽說過鏡子嗎？”小呆忽然問我。

“鏡——子？”我茫然地重復了一句，“鏡子，是什么？”

小呆似乎很不耐煩，“跟你說你也不懂。”

我于是很慚愧，一句話都不敢說。

小呆見我沉默，頓時生氣地嘟起了嘴，“你不想知道什么是鏡子嗎？”

“不想。”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雖然我好奇，但我不想知道答案，我也不清楚我為什么會這樣想。

“你真是個小笨蛋！”小呆真的生氣了。

雖然她生氣時也挺好看的，但我也知道不能惹她，于是趕緊賠不是。

“我本來就叫小笨嘛，我不是笨蛋還有誰是笨蛋？”

說完我也嘟起嘴，做出笨笨的樣子。

小呆噗哧一聲笑了，卻又嘆了口氣，說：“要是小傻在這兒就好了。”

小傻是村里最博學、最聰明、最執著的人，我不知道誰替他取了這么個名不副實的名字，我覺得很不公平。

有小傻在的時候，小呆總是被哄得很開心。

“不用看都知道，小呆你是天底下最美麗動人的女孩。”小傻常常這么說。

“是嗎？”小呆似乎不相信。

“怎么不是？”小傻一本正經、信誓旦旦，還指了一下我，“小笨肯定也這么認為。——小笨，對吧？”

“嗯嗯。”我知道此時必須拼命點頭，盡管我很笨。

“真的？”小呆露出一絲笑意，可馬上又消散了，“可……我看不見。”

“但是我和小笨都能看見呀，還有村頭的大叔大媽，還有坡上的小嬸嬸，他們都說你漂亮，比山里的仙女還漂亮。”

于是小呆笑了，笑得像花兒一樣動人。

小傻可能是從哪本古老的書籍中發現了鏡子的記載，我知道他喜歡翻一些很破舊的東西。

“鏡子，能夠嚴格地按照物理定律反射光線，因此能清楚地照出人的樣子，一點都不漏，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

小傻在小呆面前提到鏡子的時候，小呆眼睛亮了，但馬上又黯淡了下來。

“哪兒有鏡子？”

我不知道，小傻也不知道。

但小傻說：“我一定能做出來，只要給我足夠的時間。”

據說小傻躲在家里研究鏡子去了，很多天不見他。

小呆原本滿懷希望的心情，隨著等待也一天一天灰暗起來，像灰色的天空。

最近是農閑時節，為了安慰小呆，我帶著小呆在村里轉悠，到處串門。

村頭的大叔大媽在種豆子、熬醬油，小呆很好奇，跟著打醬油。

坡上的小嬸嬸在紡線、織布，小呆也很好奇，跟著穿針引線。

可沒過多久小呆就膩歪了，她說醬油太刺鼻，她說紡織太嘈雜，都不喜歡。

于是我帶小呆去村外轉悠。

小河邊灰綠色的草叢里，小呆不耐煩地揪著狗尾巴草，望著河對岸的草地，眼里有一絲好奇的神色。

村后灰黃色的山坡上，小呆望著山谷對面的山脈，眼里也有一絲好奇的神色。

“小呆，該回去吃午飯啦。”

我的肚子早就咕嚕咕嚕響了，但小呆似乎忘記了饑餓，反倒問我：“小笨，你去過村外嗎？”

“沒有。”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小時候爸爸媽媽和大人們早就說了，不要出村，會有危險。”

小呆嘻嘻地笑了，拍拍我的腦袋，對我說：“你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嗎？”

我抬頭看看天空，灰藍色的背景上卷動著灰白色的云朵，單調而且空虛。

我承認，我有點動心了。

[2020.11.06 22：56：16] 系統警報：人工智能體出現邊界意識。

[2020.11.06 22：56：16] 嚴重程度：低。

[2020.11.06 22：56：16] 應對策略：不需要。

我的記憶中，我們從來沒離開過這座村莊。現在被小呆一提，想想確實也挺奇怪。

小呆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孩子，她拉著我穿過樹林，越過山坡，往村后的山上進發。

山路不太崎嶇，我們半天就登上了山頂。

風聲如刀。這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站在懸崖邊往下看，眼暈。

懸崖外面是一層濃厚的云霧，擋住了外面的世界，看不見對面是什么樣子。

看來，這里沒法繼續前進。

我和小呆只得怏怏地下山了。

[2020.11.07 14：04：22] 系統警報：人工智能體出現首次沖擊邊界行為。

[2020.11.07 14：04：22] 應對策略：構筑自然屏障。

[2020.11.07 14：09：49] 效果：有效。

村里的大叔說過，出村的道路原本有一條，是橫跨在小河上的木橋，但據說許久以前被一場洪水給沖垮了，之后就再也沒修起來。

村里的人對出村都不感興趣，沒人愿意出力來修橋。

“沒有橋，怎么過河？”我攤攤手。

小呆咬咬嘴唇說：“我們可以造船。”

我們找來了鋸子和斧頭，去樹林里砍樹。

小呆沒什么力氣，所以砍樹運木等體力活都由我來干。

小呆用河邊的草葉和我刨下來的樹皮混著搓了一些繩索，挺結實的。

我在草地上把砍下來的圓木擺成一排，小呆用繩索將它們緊緊地捆在一起。

“不算條合格的船，勉強用吧。”小呆擦了擦汗，“現在天色還不太晚，我們出發！”

夕陽照在她沁出細細汗珠的臉上，像流淌著的燦爛晚霞。

我把木排推入了河中，我先跳上木排，把小呆也拽了上去。

我們用手臂劃著水，朝對岸漂去。

灰色的水波蕩漾著，似乎要把我們送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2020.11.08 23：19：16] 系統警報：人工智能體出現第二次沖擊邊界的行為。

[2020.11.08 23：19：16] 嚴重程度：高。

[2020.11.08 23：52：10] 應對策略：自然屏障失效，啟用環回機制。

[2020.11.08 23：52：10] 效果：有效。

當木排陷進對岸河邊的泥地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我們已經踏上了一片從未涉足過的天地。

這兒和對岸的環境很像，都是如茵的綠草。遠處也隱約看見和我們村里類似的小屋，應該是另外一個村莊。

我把木排拖上了岸，然后拉著小呆，朝遠處的村莊走去。

沒走多遠，我的心就開始往下沉。小呆也緊緊握著我的手，手心冰冷。

因為，這兒的環境太令人熟悉了。

我們腳下的草地和對岸的草地幾乎一模一樣，還有樹木，石塊的位置和形狀，甚至遠處逐漸顯形的村莊，也和記憶中的家非常像。

我們就像根本沒渡過河，而只是兩個玩到天黑了趕回村的孩子。

我心里還有一絲僥幸，或許只是環境類似而已。前面的村里，一定會有不認識的熱情好客的村民，他們會給我們端來熱水和麥飯，然后告訴我們這兒是什么地方。

我們走到村口的時候，村里跑出來一個人，焦急地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人。

我一看見他，頓時呆了。小呆也呆了。

是小傻。

“終于回來啦？正找你們呢。”小傻跑上來拉住我和小呆，“有個好消息……”

“這……是哪兒？”小呆夢囈般地問，似乎心里還有最后一絲僥幸。

“什么？”小傻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但又馬上露出一副明白的樣子，“你們出去迷路了？沒事，這不都安全回來了嘛。——小呆，有個好消息，想不想聽？”

“不想。”小呆臉色慘白，轉身就走。

“哎？發生什么事了？”小傻這回真的莫名其妙了，拔腿想追。我攔住了他。

“算了，我來告訴你吧。”

“你是說，你們倆確定已經過了河，而不是半路又漂了回來？”燭光下，我們三個坐在一塊，小傻神情凝重地問。

“沒錯。”我打了個哈欠。小傻已經是第三次這樣問了，每次他都不相信我們的肯定的回答。我說：“你要是再不信，明天我們再去渡一回看看？”

“不用。”小傻擺擺手，仍在低頭思考。

“這到底是誰跟我們開的玩笑？我們到底在哪兒？”我不耐煩地站起來，在室內走來走去。

窗外的夜色很濃，天地間黑暗一片，像密不透風的暗室。

一整夜，我們幾乎無人入眠，小傻一直在沉思。

凌晨，當微微晨曦透過窗戶給地面抹上一層乳白的時候，小傻冒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我忽然覺得，我們這個世界，可能是假的。”

[2020.11.09 05：26：00] 系統警報：人工智能體開始懷疑虛擬世界。

[2020.11.09 05：26：00] 嚴重程度：高。

[2020.11.09 05：26：00] 應對策略：無。

當天夜里，小傻給我和小呆詳細說了他的猜測，我們倆越聽越膽戰心驚。

“我猜，這個世界假得很，一切我們觀察到的細節，姑且就叫它‘可認知空間’吧，都是它實時計算出來的。”

“怎么揭穿它？”小呆性急得很。

“要揭穿虛擬世界，只有想辦法讓它的計算量跟不上我們的觀測，從而露餡。”

“怎么個露餡法？”我也問。

“一種辦法是沖擊邊界，但現在看起來沒有效果。”小傻總結道，“照道理說，一個虛擬世界的表現能力不可能無限，它計算出來的世界總會有邊界。如果我們的活動范圍接近或超出了它的邊界，就會出現怪異的現象。”

“我們的經歷算不算怪異？”小呆歪著頭問。

“算。”小傻肯定地點點頭，“很明顯，像樣一點的邊界不會傻傻地立塊墻壁擋在那，而是有各種偽裝形式，像我們看見的遠處的云霧、山后的深谷，很可能都是邊界。”

“那一定就是了。”我想起了山頂上往下看時腿肚子抽筋的感覺，“我們去不了那些地方。”

“可我們能過河，這總不是邊界吧。”小呆對小傻的理論表示懷疑。

“過河的怪事可能是邊界的另一種形式。”小傻比我想的要更深一層，“邊界是為了防止你突破它，但不一定是對你的前進造成阻礙，也可能是讓你回到起點。”

說著，小傻在地上畫了個圓圈，并指著圓圈說：“打個比方，一根線很容易看到兩頭，這兩頭就是線的邊界。如果我們把兩頭串起來拼成個圈，兩頭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隱秘的邊界。”

“走過頭就回到了原處，反正出不去。”我也明白了，“你這樣說倒是能解釋我們過河遇到的怪事，但這種邊界我們就沒法去沖擊了。還有別的辦法嗎？”

“我有個假設，但不太確定。”小傻遲疑了一下，像在醞釀想法，“我覺得，一個合格的虛擬系統，應該能盡可能模擬其內部觀察者所感受到的一切……”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小呆性急地打斷了小傻的話。

“這里頭有文章。”小傻分析道，“我們這個世界沒有鏡子，甚至沒有能反射光線的表面，你們知道是為什么嗎？”

小呆搖搖頭，我卻眼睛一亮：

“控制計算量！”

“對！”小傻一拍手，“只要是我們看得見的地方，或者叫‘可認知’的地方，就會占用計算資源。如果允許鏡面反射，就相當于要在鏡面那邊重新構造一個看得清的世界——也許不用太逼真，但至少要構造得有點像——這樣一定會大大增加計算資源的消耗。”

“照一下鏡子，就會消耗你說的什么……計算資源？”小呆顯然不太相信。

“當然。”小傻擺出一副“不這樣還能怎樣？”的表情，轉頭對我努努嘴，似乎是想讓我幫句腔。

“我沒想通。”我老實承認，“我猜，唯一能證明你這套理論有效的辦法，就是盡量無限制地消耗計算資源，直到世界承受不起。這也是你想說的第二個露餡的辦法吧？”

“嗯嗯，那你們有沒有猜到怎樣無限消耗？”小傻居然賣起了關子，沖我們擠擠眼。

“趕緊說。”小呆抬手就是一粉拳捶了過去。

“只要兩面鏡子。”小傻一邊抵擋一邊比劃，“你們想想，光線反射一次，計算量就會增加一倍——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如果我們用兩塊精細打磨出來的鏡子平行相對擺放，讓光線在鏡子間來回反射，理論上計算量就可以無限地增加下去，無窮遞歸，最后就能突破資源的極限。”

“雖然有點道理，可這些都是你猜的，沒有辦法證實，是不是？”我還是不太相信。

“一切本來就是猜測，對不對只有驗證后才知道。”小傻滿不在乎，轉頭對小呆說，“不管怎樣，我先去嘗試磨一磨。即使猜錯了，只要能做出一面鏡子，小呆也一定會高興的。之前我要告訴你們的好消息，就是這件事。”

小呆笑了，充滿期待。

小傻從山頂上挖來了雪白的云石，鑿成方方的一片，又從小河河底淘上來許多沙子，按粗細篩成好幾堆。

之后的很多天里，小傻待在他自己家中不出門，我們只能聽見房間里傳來沙沙聲，不分日夜。

粗沙打磨著表面毛糙的云石，后來換成小點兒的顆粒，再換成細沙，再換成極細的沙粉。云石在小傻鍥而不舍的磨礪下，一天天變得平整光滑。

[2020.11.17 15：48：50] 系統警告：局部運算精度升高，迭代規模增加。

[2020.11.17 15：48：50] 嚴重程度：中。

[2020.11.17 15：48：50] 應對策略：申請更多系統資源，擴充運算量。

終于，小傻成功地打磨出了第一塊小鏡子。

鏡子里映著小呆燦爛的笑容，像鮮花一樣美麗。

“送給你。”小傻微笑著對小呆說。

“謝謝。”小呆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低聲道謝。

“哎，別。”我急忙插嘴道，“這才一塊，送掉了我們后面怎么辦？”

小傻狠狠瞪了我一眼，拉住我小聲道：“你怎么這么笨！到時候再問小呆借來用不就行了？”

“哦，對對。”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2020.11.17 15：52：14] 系統警告：出現強行反射式虛擬空間擴展。

[2020.11.17 15：52：14] 嚴重程度：高。

[2020.11.17 15：52：14] 應對策略：申請更多系統資源，擴充運算量。

[2020.11.17 15：54：47] 系統警告：剩余系統資源不足。

我也開始跟著小傻學習研磨。在我們倆的共同努力下，第二塊小鏡子也很快打磨好了。

“原來我也就長這樣。”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若有所思。

小傻從小呆那兒借來第一面小鏡子，把兩塊小鏡子相對而立，然后我們屏住呼吸歪著頭朝鏡子里看去。

什么也沒發生。

“我們的猜測還有漏洞。”小傻想了很久，這才開口對我說，“你覺得這個辦法不起作用的原因是什么？”

“兩塊鏡子直接擺在一塊，有位置偏差吧。”我也想了一會，回答道，“如果它倆表面沒有精密地平行，而是有個小角度，那么反復反射出的映像就不會接近無限，而是一個大圈子，自然就不會出現你說的無窮遞歸了。”

小傻搖頭道：“你說得有點道理，但不是根本原因。我感覺是這樣——”

小傻抓根樹枝在地上畫，我挨近蹲下來看。

“你看，”小傻畫了兩根平行線，在中間點了一點，又從這點畫出幾條直線，“這是我們的眼睛，這，這，還有這，是我們能看見的范圍。我剛想明白，我們的系統應該只會計算出我們目力所能及的距離里的空間細節，太黑或太遠而看不見的根本沒必要去費勁。也就是說，縱然我們極其精確地把兩塊小鏡子的表面磨平，把位置擺準，但變出來的空間范圍也就這么點大……”

“看來，小鏡子不會造成太大的可認知空間的擴展。”我有點泄氣，“我們也不能湊太近，所以能看到的距離有限。要造成大擴展，只有用大鏡子。”

“對！”小傻大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笨，你不笨嘛！”

我被小傻拍得一屁股坐地上，愁眉苦臉地問道： “可那得多大的鏡子啊？”

經過小傻的粗略計算，如果要將我們能看到的世界擴大一倍，我們的鏡子需要約莫一堵墻大小。

得知這個結果我更泄氣了，“磨兩面如此巨型的鏡子，要累死的。”

“不光要大，還要有些其他條件。”小傻補充說，“光線要亮堂，地方也要寬敞，只有這樣，我們站中間才能看見盡可能多的擴展空間。”

“山頂上！”我倆異口同聲。

這項浩大的工程，光靠我們倆是不夠的。村頭的大叔大媽和坡上的小嬸嬸都被小呆動員起來加入了我們。

大叔帶領我和小傻在山脊上挖掘出像礦洞一樣的坑，我們在坑里吭哧吭哧地開鑿著云石塊。

小呆跟著小嬸嬸在河里淘沙，一大堆一大堆地往山頂上運。

每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礦洞時，我們就已經在打磨、鑿石。

每天夕陽消失在山背后時，我們仍點起火把，繼續鑿石、打磨。

起初的每個晚上，火把均勻照亮著我們鑿成的活動墻面，后來隨著打磨的深入，火焰的光影逐漸向兩面活動墻面的中央聚攏，再后來，火焰的形狀也慢慢顯現在模糊的鏡面間，像幽深長廊中的一排燈火。

小呆卻小心起來，在墻面間拉上了一道布簾。

“萬一你們說的是真的，”小呆顯得憂心忡忡，“那它就是個定時炸彈，只要我們繼續打磨，它就可能隨時爆炸。”

我忽然也感到一陣驚懼，不光是因為小呆的擔心。

“如果我們的設想是真的，世界崩潰后，我們還會不會存在？”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對小傻談起了這個問題。

此時已是深夜，大叔大媽小嬸嬸和小呆已經收工回家，只剩下昏暗火光中的我倆。

“不會。”小傻頭也不抬。

“那我們有什么權利拿大家的生命作代價來進行這樣的實驗？”我忽然激動起來。

小傻這才抬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你才想到這一點嗎？”小傻不緊不慢地說，“探索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世界的崩塌，也許只是別人眼中的一堆數據亂流，生命在這個世界里究竟是什么，沒人知道。”

“我沒你想的那么深奧，”我反駁道，“我只知道，小呆、大叔，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和我們一樣。”

“這正是無法確認的一點。”小傻的語氣微微發冷。

“還需要什么樣的確認？”我大聲道，“這個世界里有真實的大叔大媽、有真實的小嬸嬸，還有那么真實可愛的小呆，你不留戀？”

小傻沉默了一會，半晌，突然哈哈一笑，走過來拍拍我的肩：

“小笨，你也真笨。我們的猜想很可能是假的，也許什么都不會發生。喏，我們的工程馬上就要接近尾聲了，你這幾天太累，早點回去睡覺吧。”

我走到半山腰時，還能看見山頂上的昏暗火光，非常微弱，像要融入滿天繁星。

[2020.11.28 10：43：19] 系統警告：計算資源消耗量開始持續增長，已接近危險閾值。

[2020.11.28 10：43：19] 嚴重程度：極高。

[2020.11.28 10：43：19] 應對策略：無。

清晨，我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看是小呆。

“快上山，小傻要一個人升起鏡子！”

我一驚，趕緊抓起衣服，拉著小呆朝山上跑去。

太陽即將升起，東方天邊已現出一片淡紅霞光。從山腳下往上看去，活動的云石鏡面已有一小半露出了洞口。小傻在兩面鏡子中間拽動繩索，繩索穿過木架上的一組滑輪，正拉著捆緊的云石鏡面緩緩上升。

等我們跑到山頂時，云石鏡面已經就位了。小傻拉著繩索站在鏡面中央，但沒看我們，而是歪頭直直地盯著鏡面。微弱的晨光灑在他身上，使他看起來像一座古老的雕像。

“你要干啥？”我氣喘吁吁地沖小傻喊。

“太陽馬上就要出來，我們的猜想也很快就能得到驗證了。”小傻喃喃說，“如果是我毀滅了世界，那么，對不起。”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東方已經出現了第一縷晨光。剎那間陽光投射在鏡面上，使得小傻身邊的這片空間一下子亮了起來。幾乎是同時，相對而立的鏡面中閃現出層層疊疊的影像，無數個小傻的身影排列在鏡中，似乎要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停下，你這個傻子，別看！”小呆哭了，大聲喊。

“真遠……”小傻靜靜地凝望著鏡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這是我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真實畫面。

[2020.11.28 10：45：47] 系統錯誤：計算資源消耗量達到危險閾值，程序中斷。

[2020.11.28 10：45：47] 正在自動保存現場。

[2020.11.28 10：55：20] 現場數據保存完畢。

[2020.11.28 10：55：20] 異常無法處理，系統崩潰。

小傻的笑容在我眼中凝固了，接著，我發現身體也變得無法動彈，甚至沒法轉頭看一下身邊的小呆。

鏡面里展現了極為廣闊的多重世界，現在，這無數重世界正在開始崩塌，由遠及近。

我看見鏡面里涌現了無數大小不一的彩色方塊，將多重世界中的精細圖樣一一掩蓋。方塊不斷合并成更大的方塊，彩色也逐漸變成了灰色，最后變成黑白兩色。

我們的世界也開始暗淡起來。鏡中的方塊同時出現在遼闊的天空中，出現在平整的大地上，它們掩蓋了村莊、掩蓋了小河、掩蓋了樹林。最后，世界融合成了一整片虛無的黑。

像小呆的眼睛。

[2020.12.02 08：35：59] 接受命令“啟動”，系統初始化。

[2020.12.02 08：36：00] 檢測硬件配置：CPU 8G 128核，內存5T。

[2020.12.02 08：36：01] 切換至高配置模式，啟用反射式計算。

[2020.12.02 08：36：01] 檢測到歷史記錄，是否自動加載？

[2020.12.02 08：36：42] 提示：命令“我擦，你這存盤功能太牛逼了”非法，請檢查并重新輸入。

[2020.12.02 08：36：57] 接受命令“加載”，正在恢復現場。

[2020.12.02 08：43：05] 現場恢復完畢，系統繼續運行。

……

“停下，你這個傻子，別看！”小呆哭了，大聲喊。

“真遠……”小傻靜靜地凝望著鏡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鏡面里展現了極為廣闊的多重世界，像繁花般開滿在我們目力所能及的范圍。

時光一分一秒流過，周圍無聲一片，像死一般寂靜。

小呆也忘記了哭泣，我們大氣都不敢出。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片刻，忽然，小傻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邊抓著繩子，一邊彎著腰，在笑聲中連連咳嗽。

我也開始狂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小呆卻又哭了，“你們兩個大笨蛋！大傻瓜！”

我們終于失望，覺得一切像做夢一般。

生活恢復了以前的安靜，日子依舊過得平淡如水。小河從村邊淙淙流過，水面倒映著小呆美麗的臉龐。

我依舊每天找小呆和小傻玩。我們在山坡上曬太陽，在草地上打滾，在村里瘋跑，但都很默契地誰都不提山頂上的往事，仿佛它從未發生過。

小傻不再開朗，甚至不再說話。我知道他還在懷疑，然而我不知道該如何開解他，也許只有小呆能安慰他。

我們機械地一遍遍渡河，一遍遍回到村莊原處，我仍然不知道為何會如此，但現在，我已不想知道了。

“我想好了。”

長久的沉默后，小傻開了口，對我說。

此刻，我們正走在后山的懸崖旁，而小呆不在身邊。

風聲如刀。

我也沉默，等小傻繼續說。

“這些天，我感覺像在做夢。夢里，有個聲音問我，你真的失敗了嗎？——不用勸我，這不是我找的借口。我知道你也不會徹底認輸。你的夢里，一定也有過同樣的聲音。”

我仍沉默，不知道該說什么。

“悠閑舒適的生活固然好，可我總覺得，我們還要做些什么。磨鏡子這件事，我知道所有人都認為我們很無聊，并且，如果坦白地說出我們的懷疑，只怕他們更認為我們無聊，是吃飽了撐的。”

我仍然說不出話來。

“以前我也曾獨自爬到過這兒，望著眼前的濃霧與腳下的深淵出神。與你們倆不同的是，我曾經冒出來一個想法：如果我從這兒跳下去，會發生什么？當然，在別人眼里，除了我的死亡之外，也許什么都不會發生。也許，世界很大，我們永遠觸及不到有形的邊界，甚至在虛擬的數據里，時光可能回溯，可能重來，一切曾經的錯誤，都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被抹除。我們眼中，看到的永遠是極為接近真實的世界。”

“為什么你拒絕承認這就是真實的世界呢？”我嘆了口氣，“倘若承認，就完全沒有這么多煩惱了。”

“你會嗎？”小傻略帶嘲弄地看了我一眼，“騙自己很容易，但你騙不了我。”

我搖搖頭，不予置評。

“我感覺，對世界邊界的沖擊，即使重復很多次，也未必會有什么直接效果。”小傻黯然道，“我想明白了，我們之前的法子，終究是行不通的。”

“那你準備怎么辦？”我試探地問。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是誰？”小傻話鋒一轉。

我一愣，不知該怎樣回答。

[2020.12.05 11：41：28] 系統警告：人工智能體開始懷疑自我。

[2020.12.05 11：41：28] 嚴重程度：極高。

[2020.12.05 11：41：28] 應對策略：無。

“除了身邊的環境，我們，其實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你是說，如果世界不真實，那么我們也未必真實？”我心里一跳。

“對，但不僅如此。你想想，環境出了問題，世界可能崩潰，如果我們出了問題，世界是不是也會更……”

我眼前頓時一片眩暈，“你不會是想自己……”

“是的。”小傻無比堅定地說，“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我也不會死亡，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真實存在過，我們只是虛擬世界里的觀察者，大概也是外面世界中的被觀察者。”

“可為什么要是你？”我大喊起來，“倘若你猜錯了呢？”

小傻又露出了一絲微笑，似曾相識。

“我相信，我們之前的猜想其實都是對的，但我們自己卻被蒙蔽，并且失去了勇氣。現在，我要從另外一個角度突破這層蒙蔽，無論它有什么手段，我都要去試一試。”

“別！別！你瘋了？”我頓時手忙腳亂起來，想去拉小傻。

“即使世界重新來過，我決心也依然。小笨，照顧好小呆。”

我眼前一黑。

[2020.12.05 12：00：00] 系統錯誤：系統關鍵人工智能體出錯，程序中斷。

[2020.12.05 12：00：00] 正在自動保存現場。

[2020.12.05 12：00：00] 現場數據保存完畢。

[2020.12.05 12：00：00] 異常無法處理，系統崩潰。

[2020.12.07 08：33：02] 接受命令“啟動”，系統初始化。

[2020.12.07 08：33：05] 檢測到歷史記錄，是否自動加載？

[2020.12.07 08：33：14] 接受命令“加載”，正在恢復現場。

[2020.12.07 08：40：30] 現場恢復完畢，系統繼續運行。

[2020.12.07 08：40：30] 系統錯誤：系統關鍵人工智能體出錯，程序中斷。

[2020.12.07 08：40：30] 異常無法處理，系統崩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