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說我對美食極有天賦,主要是味覺發達?!皯腥巳濉闭f,這是需要童子功的,只有從小開始就絕不湊合、認真吃喝,才能練就味蕾對于食物的敏感。我的童子功來源于外公、外婆,自小生活在江南,正是在他們身邊的成長經歷造就了我對美食的執著。
我的外公是一個英俊、精致的南方男人,他很注重生活細節,無論多么艱難的歲月,他都努力保持著對生活品質的堅持。在曾經的困難年月里,山上的野味、河里的魚蝦、樹上的野果……都能在他手中幻化成為美味佳肴。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外公就像魔術師一樣的存在,他永遠都能“變”出讓我最驚喜的美食。外婆養了很多只雞,雞蛋會被做成蛋餅、荷包蛋、火腿蒸蛋,來滿足我挑剔的味蕾;我家后面有一片竹林,每年冬、春兩季都有最新鮮的筍子登上我的餐桌;外公還特別會釣魚,每次去河邊都會拎著滿滿一桶收獲回家,大魚清蒸、紅燒或者配著農家的火腿燉成魚湯,小魚油炸到骨頭都酥脆,撒上鹽粒成為所有鄰居家小孩兒都艷羨的零食。晨起的時候,外皮薄如蟬翼的小餛飩、湯里撒著外公自制的油渣粒兒,香到讓賴床的我一下子就從被窩里跳出來——沒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鬧鐘了。而每到周末,外公都會炒上一大鍋炒面或者炒年糕,給周圍聞香而至的小朋友們一人盛上一碗。我像個驕傲的將軍,因為外公的巧手美味享受著所有人艷羨的目光。
談到小時候我最愛吃的菜,要數外公做的燒鵝頸。他會去菜市場選一塊微肥的瘦肉,親自剁好,再調好味道做餡,然后用純手工的豆腐油包做成細長條,切成小段入熱油鍋炸成響鈴,再配上香菇、鮮筍、火腿來紅燒。每次外公做這道菜的時候,我都會假裝在一旁玩耍,趁外公不注意就跑過來偷拿一個炸好的響鈴塞進嘴里,再若無其事地跑開。外公看在眼里卻也不戳穿,只在背后笑著叫我的名字。我塞了滿口吃食,不敢答應也不敢回頭,一路跑出廚房再氣喘吁吁地咽下去。
那時,家里有一個燒柴火的大灶臺,每天外公坐在灶臺口燒火的時候,我都會蹦跳著跑過去,坐在他的膝蓋上央求著他講故事。那些三國里的英雄往事、紅樓里的癡情兒女最初都是外公講給我的,伴隨著食物香氣進入了我的記憶。

每天上托兒所時,都會盼著外公來接我放學。他會騎著一輛腳踏車停在門口,我飛快地跑出來,“嗖”地跳到大梁上,一坐上去就伸進他的衣兜里。外公總是笑瞇瞇地由著我從他口袋里掏出各種各樣為我準備的小食品。有時候是一包炸酥了的黃豆,有時候是幾個煮得甜糯的毛栗子,有時候是幾塊香氣撲鼻的芝麻糖果……江南總是多雨天,我就躲在外公胸口的雨衣里,滿口塞著零食還絮絮叨叨地和他講著白天在托兒所里發生的一切。雨水打在我頭頂的雨衣上,發出悶悶的聲音,車轍軋過水坑,濺起的水花打在我的腳踝上。有時候聽到外面熙熙攘攘,我會忍不住掀起雨衣一角偷看,當雨水打進來又尖叫著放下。外公就這樣騎單車帶著我,從童年一路而來。
外婆是個快樂而粗線條的人,生在江南卻有著一副北方人的性格和心腸。兒時記憶里的外婆是從不做飯的,洗洗涮涮是她的勞動。但外公的美味沒有外婆的配合也無從而來,因為好的食材都是外婆在精心打理。
每天,外婆會把肉骨頭敲成碎末拌在飯里喂雞,讓它們可以下出更好的蛋;屋子后面的菜地也是外婆在澆水收拾,那些用心培植的菜蔬讓我懂得了這些天賜的味道究竟有多美好。我喜歡和外婆一起在菜地里“忙碌”,在她干活的時候跳來跳去,冒冒失失地踩到植株,或者被一只誤入菜園的公雞嚇得尖叫起來。外婆會很無奈地摘一個番茄、幾顆草莓丟給我,搗亂成功的我就會開開心心站在院子里吃起來。小時候的番茄長得并不那么圓潤周正,但一口下去汁水飽滿,恰到好處的酸甜會在唇齒間炸開來,滿滿的都是幸福。長大后,城市里大棚量產的蔬菜再也不曾帶給我那樣樸素的香氣和清甜的味道,周遭那些始終在大城市里奔波忙碌的人們或許不曾如我這般幸運,所幸的是我還有機會在味蕾的記憶中保留它們本該擁有的美好。
成年之后,外公、外婆每年會在北京逃開南方潮濕陰冷的冬天。他們飛來北京的時候,最最主要的行李就是大包小包我鐘愛的食物:外公會早早準備好小餛飩皮,放在飯盒里帶過來;外婆會去我喜歡吃的豆腐坊買好毛豆腐和豆腐油。一進家門就不顧疲憊地立刻張羅著下廚,煮一碗餛飩、煎一盤毛豆腐,就為了讓我不錯過當天空運而來的食材最新鮮美味的狀態。
再后來留學異國,時常心心念念家中的美味,便也一邊回溯著記憶里外公精心烹制的美味,一邊模仿著自己下廚房。由于從小在廚房里玩耍長大,雖是無心卻也看了個八九不離十,加之味蕾的記憶是很神奇的東西,到自己真正下廚面對食材的時候,那些記憶竟也還原得有模有樣。待到童年時的香氣飄出我的廚房,已然無法抑制我似箭的歸心。
工作之后,總有太多忙碌和借口,常常深夜回家,在家吃飯的時間與日俱少。但每次見我推門而入,外婆都會欣喜異常,隨時能在飯桌上加一兩道我愛吃的東西。家里的冰箱仿佛時刻待命,永遠放滿了我鐘愛的食材,就等著我回家。媽媽曾和我說起,那時候我在城市另一邊讀書,外婆永遠會在周末之前準備好我喜歡吃的一切,從零食、菜品到水果,如果我周末沒有回家,她完全掩飾不住眼底深深的失落。想起這些,我真的滿心愧疚。外公、外婆也許寧愿我永遠都是小時候繞著廚房跑來跑去的樣子,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抱在懷中。曾有那么一次,疲憊不堪地飛了二十個小時回到家,外婆竟然已經算好時間準備好各種食材,而外公就等著我進門的時候親自下廚為我做飯。當一碗兒時最愛的炒年糕治愈了我所有的焦慮和倦怠,食物的蒸氣也恰到好處地掩飾了我欲落的淚水。他們從不問我的委屈和憔悴,永遠用美味和溫暖陪伴著我成長,收容我所有的難過和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