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美昂：為什么社會需要現代舞

美國人方美昂長期在中國生活和工作，她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以中國現代舞為媒介，孜孜不倦地進行文化藝術交流工作。她身兼舞者、編導、談判專家、電視節目制作人、主持人等多種身份，還建立了專門推廣現代舞的“乒乓”策劃機構，為中國現代舞的發展做了很多事。是什么讓一個外國人對中國現代舞懷有如此強烈的熱情？方美昂坦言她在中國看到了“創新的精神”和“創新的可能性”，在她看來，“在一個發展的過程中，一方面是亂，另一方面就是創新”。

4月的北京，春風和煦，草長鶯飛，一個典型的春天午后，《iLOOK》對方美昂的采訪在陶身體劇場外的院子里進行。人如其名，方美昂神采奕奕、熱情健談，她的中文口頭表達能力非常準確、生動，而她對中國的了解甚至體現在應對交通擁堵的措施——她買了一輛電動摩托車，平時會騎著它出門。從說話時的肢體語言能看出她曾經學過舞蹈的功底，而她現在更喜歡用打拳擊來鍛煉身體和釋放情緒。她給“乒乓”策劃機構制定的目標是“用表演藝術架起中國與世界之間的溝通橋梁”，并且還特別愿意跟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為之奮斗。

關于這位已經在中國從事了12年現代舞文化交流事業的美國人，我對她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包括她選擇留在中國的原因？為什么如此熱愛現代舞？對北京乃至中國的生活有什么看法？無法否認，有時候外國人比身在其中的中國人更能看清楚社會現實，但最令人關心的莫過于在一個這樣的時代，現代舞這種表演方式究竟能給人們的生活和精神帶來些什么？方美昂回答了所有的問題，也提出了她對中國現代舞發展現狀的一些見解。最后聊到為什么一直留在中國，她說，“我感覺如果我明天走了，可能就會錯過什么”。

iLOOK：我們對你的經歷特別感興趣，你跟中國、跟舞蹈的緣分是怎么開始的？

方美昂：我從小就學舞蹈，因為對國際語言感興趣，所以在布朗大學學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我認為我的專業和愛好永遠放不到一起，就在想怎么把兩者結合起來。有一年夏天我到北京實習，在CNN新聞社，這也跟演出有一點關系，我那個時候跟文慧、吳文光的演藝機構“生活舞蹈工作室”一起參加一個演出“與民工一起跳舞”，我發現中國也有現代舞，我終于可以把我生活當中的兩個面放在一起，于是就申請了美國富布賴特獎學金，來中國研究現代舞在中國的發展。當時，我在北京舞蹈學院進修，也在北大歷史系研究中國舞蹈歷史，慢慢開始接觸不同的舞團，看演出，包括傳統的，以及現、當代的。

iLOOK：后來是什么樣的契機促使你創立了專門推廣現代舞的“乒乓”策劃機構？

方美昂：富布賴特獎學金那年結束了之后，我母親說，你要做現代舞的工作應該回美國吧，因為美國有上千的現代舞團可以工作，但我覺得這就是為什么我不想回美國的現代舞圈工作，因為（舞團）太多了，但在中國還那么少，你可以跟同樣目標的人一起奮斗，發展一個新的夢想，我打算留在中國。之后我在北京現代舞團待了幾年，又去上海跟著譚盾，想換一個藝術領域，然后幫譚盾建立他上海的辦公室。那時候我一直想建立一個我自己的機構，美國肯尼迪表演藝術中心有一個藝術管理項目，我在那兒培訓了一年，得了獎學金，那一年就建立了“乒乓”策劃，把表演藝術作為一道橋梁，讓中國的團走出去，把國際的團迎進來。

iLOOK：從你第一次來中國到現在已經12年了，在這個過程中你一直密切關注著中國現代舞的發展，能不能請你聊一聊你所了解的中國現代舞的現狀？

方美昂：現在整個中國的環境是一個變化的過程，這些藝術家生存在很不容易的環境中，因為之前都是大的歌舞團，都是國有單位，現在整個環境要慢慢轉變到比較市場性的結構。政府的支持減少，新的支持還沒成熟，像基金會、個人贊助、其他的企業贊助或者慈善……所以大的劇場或大的藝術節會變得很商業化，它們太靠票房，除了票房之外的盈利渠道不夠豐富、不夠多樣化。這就產生了惡性循環，太靠票房就不敢做一些比較新的、獨立的東西，那如果你不做，怎么培養觀眾、怎么培養票房？所以壓力就轉移到了藝術家身上。如果你是一個年輕藝術家，你需要機會把自己的作品做出來才能發展，而現在的狀態是所有資助都只是資助產品，不資助過程，但藝術家需要過程，如果必須快速變成產品，那肯定快來快走，不會留下真正的好作品。這就是為什么12年以來中國才有那么少的現代舞團，所以現在的狀態我認為有點缺乏很強烈的那種個人化的聲音。

iLOOK：“乒乓”策劃機構跟陶身體劇場的合作形式是什么樣的？你為什么會選擇跟這個劇團長期合作？

方美昂：我們是陶身體劇場的制作策劃公司，負責他們的管理和行政方面，主要是聯絡所有的國際巡演，包括找新的委約和國內外的資助，跟不同的藝術節合作，還有國際方面的制作等。最早跟陶冶在北京現代舞團認識的時候，我們經常聊藝術、審美觀什么的，感覺在藝術審美方面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的與眾不同在于他的方向和目光非常清楚，而且很執著，不會被誤導，也不會被別的東西干擾，我很尊重、很欣賞他的藝術方向；另外就是他們從最小規模開始做起，都特別專業，每個細節也都很清楚，他們知道如果要做就200%的投入去做，這讓我認為這個人可以合作，我們可以尋求長遠的發展，我認為這樣的人是真正的藝術家。

iLOOK：你本來是舞者，后來又為現代舞做了那么多實際的工作，感覺你很注重用表演藝術的形式進行文化交流，特別好奇你選擇現代舞作為發聲途徑的原因是什么？

方美昂：這個問題問得好，我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是它選擇了我，不是我選擇了它，也就是你說過的緣分。我在中國工作了那么長時間，很多人問我為什么沒有去使館工作？我認為做這個選擇就是選一個國家或者一種文化，為他們去服務，我不要這樣。我認為我是為藝術服務，有點世界公民的感覺。為什么我認為現代舞最合適？可能是因為它是很國際化的語言，它并不是屬于某一個國家的、文化的、民族的，它是屬于每個人個人的聲音，所以這一類的藝術作品會更多樣化。舞蹈是跟身體有關系的，這是很本質的元素，所以不管你是在中國長大，或者美國、韓國、法國等，我們都有身體，用身體來表達會更人性化。簡單的說，我喜歡現代舞是因為它的可能性很多，而我認為現代舞很有意思是因為它的變化很快，能代表一個當下的時代——它就是跟當下有關系，跟藝術家的想法、環境、生活方式有關系。

iLOOK：你如何看待你們對現代舞的這種需要？再說得宏觀一點，為什么你認為社會需要現代舞？

方美昂：20世紀80年代末，楊美琦當時是廣州舞蹈學校的校長，被邀請去參加美國舞蹈節，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現代舞，第一次看學生在地面滾動。她問舞蹈節的總監，為什么舞者在地面滾動？這個總監對楊美琦說“Why not？”這是很重要的思維開發。所以觀眾看完演出（不管是現代舞或者別的藝術），他們會問為什么是這樣？你要表達什么？經常答案就是“Why not”，而創意的精神就是從這個“Why not”出來的，如果說必須是這樣或必須是那樣，那你就固定了自己的思維和想象力。所以我認為，為什么社會需要現代舞或者其他的現代藝術？就是因為它打開了一扇“Why not”的門，它打開了一些創意的可能性。

iLOOK：我可以感覺到你很喜歡在中國的生活，它吸引你的點是什么？

方美昂：就是這種變化的精神，我感覺一個發展中的國家和一個發展過的國家最大的區別還是可能性，也是回到藝術的原本。在一個發展的過程中，一方面是亂，另一方面是創新，英文里有一句說法，創意是從亂里出來的，如果已經定下來了就很死板。在中國雖然變化很快，你不知道今天會怎么樣，明天可能又不那樣了，這讓很多人有一種不安全感，但是為什么我比較喜歡這個環境呢？就是因為有一個創新的可能性，所以一直留下就是因為我感覺如果明天走了，可能就會錯過什么，這個創新的精神一直吸引我留下來。而且可以跟我的同事，包括陶冶，包括別的藝術家一起合作，這種精神我認為太寶貴了，太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