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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固然是重要,為了愛情而放棄自己熱愛的生活狀態終究不是現實,他愛上了她是事實,更嚴重的事實是她能夠提供他要的生活狀態,這正是他當時夢寐以求的。
人們一方面探究美好婚姻的共同之處,另外一方面卻寧愿相信那些美好的婚姻皆為特例。
他與她是特例中的特例。
他是香港演藝圈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作為總攝影師參與了轟動一時的小清新電影《歡顏》的拍攝,還獨立執導了《決戰天門》、《少林達摩》等港片,倘若堅持到今日,大約已是名導。在旁人看來十分順利的人生的某個十字路口,他卻忽然彷徨起來。那是拍完《少林達摩》的日子,從嵩山外景地回到香港,他有種猴子掉入了大馬戲團的感覺,對每日無窮無盡的忙碌產生了極度的厭倦與恐懼。
人生究竟要怎樣?50歲開始思考人生也并不算晚。
1992年的深圳街頭,他遇到了她。她是深圳最普通的打工妹中的一員,來自重慶,算不得漂亮,時任酒店服務員。他搭訕了她,她對他的溫文爾雅頗有好感。 28歲的年齡差距是個問題卻又不算問題,倘若兩情相悅,倘若彼此的需要,對方恰好能夠滿足。
他與她一起回到重慶北碚的一個小鎮,在她的家鄉,他好奇于茄子掛在枝頭的模樣,好奇于水稻長在水中的模樣;他喜歡那安靜的山水,那悠閑的人們,他們打麻將時所發出的聲音,在他看來才是人類應該有的聲音。
倘若不是為了生計,誰愿意背井離鄉?他不僅幫助她解決了生計問題,更愿意與她一起回到她的家鄉。
他們就這樣,成了位于城市邊緣的小鎮上的傳奇,人們都知道她的丈夫是香港人,說英文喝咖啡,卻并不知道他是一位成功的電影人,他拍過電影的海報藏在小書房的書架上。每天,他都會看報紙的娛樂版,找尋過去生活的痕跡,看看他所熟悉的人生活中發生了什么。
當她為了打發時間,決定在小學校門口開一間小面館的時候,他亦贊同。于是她早晨三四點鐘開始張羅一天的生意,他睡到自然醒,去太太店里幫忙,收桌子、洗碗、送外賣,生意閑的時候坐在店門口喝咖啡——在這里,他只能喝到速溶咖啡。
她稱他為“先生”,她說自己過去從未想過,會稱呼自己的丈夫為“先生”。
他叫余積廉,她叫蔣學梅,他們的故事被描述成一個大導演為愛獻身的傳奇。
這是感動越來越廉價同時越來越容易過時的年代,媒體采訪一對與眾不同的夫妻,想當然地便會將他們的生活狀態歸結于一種基于愛情的“付出”,仿佛只有犧牲是偉大的。拿到登著自己消息的報紙,看到“為了愛情,知名導演躲進小鎮賣小面”的標題,他大約是會心一笑,對于當時的他來說,愛情固然是重要的,為了愛情而放棄自己熱愛的生活狀態終究不是現實,他愛上了她是事實,更嚴重的事實卻是她能夠提供給他的生活狀態,正是他當時夢寐以求的。
2
你愛他,卻并不愛他所要的生活方式,或者他愛你,卻給不了你喜歡的生活方式,是許多愛情走向破滅的最重要原因。
什么樣的愛情可以長久、穩固、地老天荒?不是抽象的“我愛你”,而是因為愛情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方式,倘若世間果真有一種感情可稱完美,這就是完美愛情,也唯有這樣的愛情,兩人身處其中,才不容易又懷揣了三心二意的夢想。
周迅曾說李亞鵬滿足了自己對于男人的全部夢想,于男歡女愛而言,一對男女的互相滿足并不是太難的一件事,然而,當李亞鵬想要當爹,周迅卻完全不能夠認可結婚生孩子這種生活方式,至少在當年的她來說,這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分手很干脆,大家都太清楚自己所要的生活,這是挺好的一件事,更多的是那些粘粘糊糊,在一起互相折磨,分開又要死要活的,他們對于自己或他人,都存著一些幻想;或者心知自己所向往的生活方式,卻假裝糊涂,以為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或者不能夠明確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以為兩個人在一起比一個人在一起更容易走出迷局,卻不知道兩個迷路的人在一起,如果不活成一攤泥,也只能活成一團謎。
你愛他,卻并不愛他所要的生活方式,或者他愛你,卻給不了你喜歡的生活方式,是許多愛情走向破滅的最重要原因。
當年愛得你死我活的陳凱歌與洪晃,最后幾乎為“誰應該給誰下面條”這個問題大打出手,他們最終的彼此厭倦,緣于各自的生活方式被完全打亂,甚至失控。男人以為結了婚,就會被照顧得很好,結果卻發現他得到的不是這樣的生活,而是結婚后,就要去照顧一個“瘋”女人。
“愛著你的愛,痛著你的痛,幸福著你的幸福,悲傷著你的悲傷,”倘若這樣的和諧世界果真存在,那也是因為付出方的理想生活就是全心全意地照顧一個人,在大千世界中找一枚太陽而不是一個伴侶,而自己只要圍著太陽轉就心滿意足了。話說回來,那也得人家太陽有足夠的光芒,才成就了太陽與地球之間的和諧;如果沒有,就成了地球與月亮之間的關系,月亮不出軌都不行——既然在你這兒什么都得不到,我固然可以表面上還是圍著你轉,但跟太陽有一腿,找點溫暖,也是人之常情,何況我得到的那點溫暖,還能照亮你的黑夜。
3
相愛的兩個人,能為對方提供他所需要的生活方式,他們愛上的并非愛情本身,而是在一起的狀態,那是令大家滿意的狀態,而并非誰為誰改變,誰為誰犧牲。
在婚姻中,人們想的最多得永遠是自己,那些活出自我者與為愛付出者沒有分別。為愛付出者的付出,最終指向的依然是回報,無論是他所愛的那個人的回報,還是全社會在道德層面上對他所做出的回報。
如果余積廉是為愛付出,他們的婚姻一定走不到今天。愛當然存在,支撐他做出當初那個決定,并且走到今天的,是他真的厭倦了香港,厭倦了過去的生活方式,在他迷茫、困惑,再不改變就會死的時刻,她出現了。“壓力很大,交片時間延誤,會付出巨額賠償。有時,為了生意,一晚上要輾轉四五家夜總會。累!身體上的累是次要的,關鍵是心累。”他這樣描述自己在與她相遇之前的狀態。
或許他并不清楚路在哪里,要選擇的生活是什么,是完全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她的出現,讓他的理想變得明確起來——小鎮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她有恩于他。此時,即使在香港,有一位與他十分相愛的紅顏知己,他依然會選擇蔣學梅,因為他愛與蔣學梅在一起的生活方式,這種愛可以超越男歡女愛,超越風花雪月,這是真正與他自己有關的愛,是看得到前途的愛。
愛要兩情相悅,即使是一團謎也無所謂,在一起卻是一定要看到前途,若你不愛與他在一起的生活方式,你們的愛終究是沒有前途的。
愛情的悲劇總是始于我們對于生活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只要有愛,什么樣的生活其實無所謂,女人尤其易于如此。
一個不喜歡他全家,不喜歡他的習慣,不喜歡他的朋友的女孩,只因為他對自己萬般的好,上床無比和諧,與愛情有關的化學反應像生活大爆炸,便決定嫁給他。她沒有想過,兩人之間的化學反應最易改變,根深蒂固的是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即使你能做到讓一個人由不愛變成愛,卻很難做到讓一個人從大男子主義變為紳士,從什么都不在乎變得細致入微。
“我愛他,他卻不能給我想要的生活”與“他能給我想要的生活,我卻不夠愛他”雖都不盡完美,兩相比較,卻是后者可能帶來更為穩定和諧的關系,這或許是愛情的悲哀,卻也正是愛之意義所在——愛情并非為生活服務,而是單獨存在的,甚至愛情是高于生活之所在,它的真實之處正在于它的不管不顧。愛與生活和諧統一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相愛的兩個人,不僅相愛,更能為對方提供他所需要的生活方式,他們愛上的并非愛情本身,而是在一起的狀態。那是令大家滿意的狀態,而并非誰為誰改變,誰為誰犧牲。
明白這樣的道理,是要經歷一些事情的,年輕時的我們,即使裝得成熟老成,也容易將生活看得過于簡單。
也有一些人,一生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婚姻是注定不會幸福,原因不在于他們遇到了誰,而是無論遇到誰,他們都會很快厭倦固有的生活方式。他們是熱鬧慣了的,只要很多的愛,只看別人如何生活,而從不解剖自己的內心,尋找自我滿足的生活狀態,她們一次次地愛,愛上的卻都是愛情的影子。
對于愛情的分析沒有任何意義,世間存在千萬種愛,每一種都不同,然而,當愛與婚姻聯系在一起,愛就不得不放下自己清高的女神面孔,變成有規律可循的小文員,你不知道如何做女神,卻一定明白什么樣的小文員是合格的。
年輕的時候,我愛的是你愛我,慢慢成熟,我愛的是你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你能夠給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