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門和他搗蛋
元旦一大早,手機就響了,接起來,是他的聲音。有些意外,更有些愧疚,已經很長時間沒給他打電話了,寒暄幾句,他搶先說:“沒什么事,多日沒聯系,打個電話給你。”
他是那種心細如發的人,怕我擔心,怕一大早的電話驚擾我,所以先給我一個安然。我按下忐忑的心和他嘮家常。他濃重的山東口音仍是年輕時那般干八溜脆,只是時光逝去,相隔千里,電話兩端的人,一個從女孩變成而立的女子,一個從而立走到了中老年。
從小學二年級就在他班級里,一直到畢業。二三年級沒什么太多記憶,只記得他不算嚴厲,功課在玩中就學完,成績不好也不壞。一天天長大,我越來越頑劣,與男孩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但同時也顯現出小聰明的一面,即使不用心,成績每次也名列前茅。鑒于此,他改變了對我的教育策略,逐漸有些嚴厲。
一般情況下他很少發火,就算我領頭和學校廚房那個很不待見我們的大師傅吵架,故意破壞水管,他知道了也只是呵呵一笑,讓前來告狀的大師傅直說他護犢子。可是,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必須考第一名。有那么幾次,他是真發火了。他去開會時,我指揮一幫小毛頭,抬出桌子凳子,架起來到房頂上掏麻雀,被回來的他撞見,大發雷霆:“你知不知道房上的電線漏電?”
我被他調到角落里,一個人一張桌子,反省;還有不讓參加考試,逐出教室……晃蕩在無人的田野里,我第一次想:我是不是很讓人煩?是不是該收斂一些好好學習?
忘了那次為什么被他罵,中午放學回家躲在廁所里哭,也沒吃飯,紅著眼睛去學校。太早了,學校里空無—人,我倚墻站在明晃晃的日頭下,無助地又想哭。忽然教室的門開了,他走了出來,站在我面前問我是不是哭過。我不想被他看到那副不堪的樣子,扭頭不理。他卻呵呵地笑,讓我進教室。
突然想起,中午他為什么不回家,肯定也沒吃午飯。想問問他,終是沒有開口。也許大人和孩子一樣,都有自己不愿被別人看到的一面吧。盡管他三十多歲了,看上去那么高大,可是,每當看到他那只缺失的左手,我就覺得他和我沒什么不同,肯定是淘氣造成的。后來才知道,是軋草機絞掉的,那時,他不過十八歲。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有學過他背著手走路的樣子。
不自覺的縱容
其實,他自己不覺得,很多時候,他在縱容我。上午第四節課,我總是不想上,昏昏欲睡,肚子也餓。他為給我們提神,在黑板上出道題,誰做出來就可以回家。我來了精神:“說話算數?”
他點頭:“君無戲言。”我三下五除二做完,他看完紅筆一勾,回家吧。我把羊角辮一甩,得意洋洋地走出教室,同學們只有在身后羨慕的份。
還有一次,他去開會,囑我看著同學們上下課,千萬不要淘氣。我嘴里答應著,可等他一走,就帶頭大鬧天宮。也不知過了多久,有眼尖的喊“老師回來了!”我立刻坐回座位,奮筆疾書。他走進塵土飛揚的教室,臉色頓時鐵青,喝令同學們停筆,和同桌互換作業本,數數寫了多少字。
結果一出我傻眼了,我只寫了十余字。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越來越忐忑,心里合計怎樣才能過關。他厲聲問:“大家說怎么罰?”
這時看出了我的群眾基礎,一向作威作福慣了,眾人早就巴不得我挨收拾,現在不出口惡氣等待何時?有喊打的,有喊不讓回家的,還有喊罰站的……他大手一揮:“做十道數學題,一道都不許錯,否則有你好看。”
我大腦飛速運轉,數學題他肯定出難度高的,我沒把握,不如改自己的強項,默寫生字,反正新書上的生字都被我消化了,應該有勝算。于是,我咬牙討價還價:“默寫五十個生字,一個不錯。”他不允。我心一橫,加到一百個,他才答應。
二三十人一窩蜂擁到講臺,圍住他專挑難寫的字,我獨自坐在下面,調動全身細胞,不敢有絲毫懈怠。天色漸漸暗下來,我能覺到自己已經出汗,長那么大也沒如此緊張過。隨著最后一個字落筆,長出一口氣,把筆一扔,我贏定了。紙上的對鉤在逐漸增加,周圍的聒噪漸漸稀少,到最后一個對鉤劃完,已是鴉雀無聲。我把書包一拎,小辮一甩,昂首挺胸走出教室。第二天,同學們對我說,我走后,他一個人笑,說:“你們要都能像她這樣,怎么鬧騰我都不管。”
他對我是寄予厚望的,比自己的兒女更甚。可初二那年,我遇到一個極不喜歡我的班主任,青春期的叛逆被激發出來,我什么都不學了,每日渾渾噩噩,以至于最后留級。那些日子,我整日躲著他,不敢見他。可初中部和小學部都在一個校園,有很多見面機會。那天在操場,迎面碰到,我再無處可躲,垂下頭低低地喊一聲老師,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躲我也沒用,好好學,把失去的補回來就是了。”我以為他會罵我,我情愿讓他罵我,也不愿看他臉上哀其不爭的無奈。
初三那年,千軍萬馬擠中專獨木橋。可我時運不濟,趕上不讓復讀生參加考試。所有的希望瞬間破滅,學校讓找人辦成應屆生,所有的復讀生都走了,我獨在教室發呆,老實巴交的農民爹娘哪有關系可找?我回去也是給他們出難題。淚流過,準備為自己的學業畫上句號,可是,我多么不甘心,我的成績很好,每個老師都說我今年肯定能考走,生生手中在握的前途就此放棄嗎?
我忽然想起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蹬著自行車去了他家。他在地里澆麥子,師母去替他回來,我在家等著。他還沒進門,就大聲喊著我的乳名,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都是鄭重其事地喚我的學名。我的眼淚掉下來,如同一個在暗夜中受足了驚嚇的孩子,終于聽到大人歸來的呼喚。我抹一把淚,迎出去。
他褲子上鞋上布滿泥點,進屋來不及喘口氣,就安慰我別急,讓我把事情說清楚。他聽完經過,思忖片刻,說:“下午我忙完,明天一早就去給你辦學籍卡,放心,肯定能辦成,你現在回學校,只管學習,這事有我呢。”
陪伴終生的溫暖
度日如年的三天過后,他趕回來,在我面前一臉歡顏:“辦好了。”
斯時,春寒料峭,他站在風中有些發抖,我扭過頭去,像小時候一樣,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眼淚。他騎自行車載我回家,一路上絮絮叮嚀:“學籍卡是辦好了,你要安心考試,我把丑話說在前頭,考試有成敗,萬一考不好,可不許尋死覓活,讓大人為你操心。”我坐在車后面應著,他看不到我的臉,盡可以讓淚水悄悄落下。他了解我的個性,受不得挫折,他怕我像周圍那些久考不中的人一樣會想不開。其實,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有過那樣的念頭。可是,現在無論如何我都不想了,只為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身影。
回到家,爹娘謝他,他說:“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跟自己的沒什么差別。”這話再次讓我落淚,我知道彼此在對方心中的分量,不是萍水相逢,而是舉足輕重。
中考,我終歸是落了榜。那個夏季,是生命中最慘淡的日子,整日不出門,在和自己的內心廝殺。他讓弟弟帶信,讓我去學校玩,我覺得無顏面對他,終是沒有去。
后來,上了高中,去看他,他將陪伴了他多年的詞典送給我,說:“考個大學給我看。”我又笑成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小丫頭。
只是,我沒能如他所愿考上大學,而是中途跟著愛情走了。他知道了,什么都沒說。也許,面對眼前已經長成與他齊肩的我,他不知該說什么,我不再是孩子,我的人生已經拉開序幕,他有再多的牽念,也只能做個看客。是苦是樂,唯有自己擔當。
跟隨牽手的那個人,一路北漂到離家很遠的城市。和他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偶爾通個電話,他在電話里切切地問:“你們吵不吵架?”我在這面哽住,他還當我是個孩子,怕我在外受委屈。
回家,趕去看他,他老了,頭上白發見多。我挎住他的胳膊,像個小孩子一般,他呵呵地笑,有些不太習慣。我出來進去,他的目光追隨著,絮叨:“穿上外套,不要感冒。”忽然就想起當年,他總是叮嚀,好好做功課,不要淘氣。而那時,他那么年輕,不過三十多歲,而我,只是個十來歲的青澀丫頭。一轉眼,流年暗渡。
電話里,他的爽朗依然,只是我聽出了那聲音背后時光的刻痕。我知道彼此的生活中都有無法擺脫的暗色,我說:“您要往開想。”
他說:“沒事。”就是這一聲沒事,我忽然感覺我們的位置到了互換的時候,他不再是當年我事事都要依賴的人,他累了,我當年從他那得到的那些暖是該回流的時候了。
不知從何時,不再習慣喊他老師,在我心中,他和父親沒什么差別。只是,我們都是不習慣表達的人,唯有讓眼睛告訴眼睛,彼此都能懂。即使天各一方,即使久不聯系,那個人就在心上。偶爾沉吟回首的瞬間,想起,心底最柔軟的東西醒來,就忍不住想念他的容顏,他的聲音。如同這個清晨的電話,那些記憶里陪伴終生的暖,如同花開成海,人亦心動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