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補花,我們大概會在眼前浮現起廉價而老氣的桌布、床單之類,帶著紅布剪成的花瓣、綠布剪成的葉片,周圍釘以粗疏的針腳,圖案缺乏意趣,工藝毫不講究。也或者會想到禮品店里綾絹貼成的俗氣的裝飾畫。然而,假如你看到長沙馬王堆西漢墓出土的兩千多年前的“羽毛貼花絹”,就會意識到,這一古老的工藝其實可以呈現完全不同的效果。
補花,也叫貼(花)繡、貼綾,明清時亦稱其為綾紗堆花,是中國傳統刺繡中常見的手法之一。其材料包括彩色織物如綾、絹、紗、羅、彩紙,乃至金箔、銀箔,按照事先設計好的圖案,把這些材料加以剪裁,做成一組紋樣的各個細節,一一貼到織物表面上,合成完整的形象,再以刺繡鎖邊。這一工藝的優勢是搭配靈活,可以按照需要選擇顏色適合的綾絹,再鉸出各種形狀,然后加以拼合。實際上,繡工常常是用顏料隨心所欲地在素色織物或者白紙上涂染顏色,包括進行由深到淺的暈染,以此模仿膚色、花瓣等色澤的自然變化。如此對于用色的自由掌控,僅憑彩線完成的刺繡當然無法達到。另外,相比單純的刺繡,貼繡遠為省工省時,因此,傳統上,這一工藝在室內裝飾軟材領域尤其大顯身手,帳、簾、桌圍以及吊屏等往往有其活躍的蹤影。
現存最早的貼花精品為長沙馬王堆西漢墓出土的“羽毛貼花絹”,這一作品當初恰恰是作為帷幕置于內棺的頂蓋之上。這片彩帷以素絹為地,絹面滿滿貼了一層羽毛形成的菱紋。20多個世紀前的奴隸工匠利用青黑色羽毛貼滿菱紋的回路,再用橘紅色羽毛填補菱紋中間的空白,然后以細長的絹條為黑色菱紋勾勒雙道的邊界。此外,還通過同樣是絹地上貼羽毛的方式制作了一朵柿蒂形花飾,綴在整幅貼花絹的正中央。
說是菱紋,也被稱為杯紋、方勝紋等,但如果仔細觀察一下,會發現其幾何結構異常巧妙復雜,通過紋路之間的彼此盤繞、疊壓,形成一種奇特的層次感與空間感,仿佛這些菱紋飄浮在一個回環扭曲的拓撲式時空當中。這一效果的生成,很大程度在于絹條勾邊的連續與中斷,就是這樣簡單與明確,西漢的想必“不識字”因而“沒文化”的奴隸工匠,并且多半是幾位女工,完成了一件超級具有現代感的作品,以戰勝時間的勝利姿態,挑戰著我們對于傳統的認知。作為一則圖案設計的杰出案例,它實在值得今天的設計師仔細加以品味。
羽毛貼花絹純粹以“貼”的手法完成,并未輔以刺繡。到了后世,繡工們將之與刺繡結合,憑借絲線為貼花的輪廓鎖邊,甚至在貼花之上繡出更多的細節,這也就形成了我們今日所說的貼繡或補花。近代的考古發現讓歷代貼繡精品屢屢再現于世,其中,福州南宋黃升墓出土的服飾即最好的展示了傳統貼繡的精美水平。

黃升墓出土的服飾所運用的技法多種多樣,堪稱宋代印染織繡工藝的樣品寶庫。其中一條用于嵌在衣領與雙襟上的長花邊——宋時稱為“領抹”——運用貼繡法,將薄羅涂上色彩,剪為荼蘼花的花瓣與花托,貼到領抹的羅地上,并以彩色絲線繡出輪廓,以結子繡法做出花芯。葉片則用染色綿紙裁成,貼到領抹上后,憑金線鎖邊。柔長的花梗乃是以辮繡法繡成,形成貼與繡的靈巧結合,華麗而細膩。
黃升墓出土物中的荷包與香囊同樣采用貼繡,值得注意的是,可以看出,往昔繡工之所以采用貼繡法,有時并非出于省工的目的,而是意在追求質感效果的變化,例如,荷葉的陽面為鋪針繡、反面卻是以金線勾邊的貼繡,石榴、凌霄的葉子則反之而行,這顯然是在利用繡與貼的不同肌理來制造豐富性,也讓葉子的仰附之姿更為醒目。
貼繡由于特有的優勢,長期應用于室內裝飾軟材,如《紅樓夢》中就提到,修大觀園時,為園內使用而準備的大小幔子中包括“堆”即貼繡制品。《金瓶梅》中則提到王六兒房里“掛著四扇各色顏色綾剪貼的張生遇鶯鶯蜂花香的吊屏兒”。同時,女性服飾也一向青睞這種裝飾方法,尤其是明末至清初的一段時期內,一度盛行以“綾紗堆花”制作高檔服飾。據說,崇禎皇帝的寵妃田貴妃就曾命人用各種彩色絹羅剪成花葉,縫到半透明紗衣的面上,形成精美的花鳥紋樣,然后在紗衣下襯以色彩既具對比又不失和諧的長衫,里外虛實相生,蕩漾飄逸。
至晚在宋代,由貼繡又衍生出一種以貼金箔與刺繡相結合的技巧,稱為“影金”。這一工藝的大致方法是,先用金箔在衣面上貼成金色紋樣,然后在紋樣的表面上施加刺繡,讓繡線橫跨在金箔之上,并且故意地排針較稀,追求金箔在彩色絲線的縫隙間隱約閃動的朦朧效果。黃升墓出土的一條領抹正是采用了這一手法,牡丹、蓮花、山茶等的花瓣均用金箔(以紙為裱襯)貼成,金瓣之上橫布一道道稀疏繡線,同時以綠色羅貼成葉片,并通過繡線來勾勒葉子的輪廓。
黃升墓領抹并非孤例,屬于同一歷史時期的黑龍江阿城金代齊國王墓中,出土有一對綠羅萱草紋繡鞋,同樣采用了影金裝飾。這一對大約是屬于金代某位齊王妃的繡鞋,鞋幫的羅面上繡滿萱草花紋,“采用規格不等的金箔,按花形所需,逐根剪制成萱草紋樣,附于羅面上,再用稀疏的針腳將金箔花樣繡釘”(《金代絲織藝術》,趙評春、趙鮮姬著,77頁,科學出版社,2001年)。也就是說,鞋幫上的萱草紋,每一片花、葉都是用金箔貼成,然后,再在金箔上疏疏地繡以一道道絲線,讓金箔在絲線的縫隙間閃光。
從宋詞可以看出,影金繡法在那個時代頗為流行,高觀國的《思佳客》一詞有“合字香囊半影金”之句,楊炎正《柳梢青》則詠云:“生紫衫兒,影金領子。”與黃升墓出土的采用影金裝飾的領抹實物驚人吻合。直到近代,這一技法仍然保留在粵繡中,就叫“影金繡”,也稱為“皮金繡”:“在圖案花紋上鋪羊皮金作墊,再選擇適宜針法刺繡,完成后的作品圖案在繡線之間有金光浮現,現出明麗燦爛的藝術效果。”(《中國民間美術大辭典》,張道一主編,275頁,江蘇美術出版社,2001年)
可惜的是,在今天的生活中,似乎看不到傳統貼繡得到精彩運用的例子,充斥我們經驗的,只有那些工藝粗簡的補花床罩、補花桌面之流或者俗氣的裝飾貼畫,既不能滿足實際生活的需要,也不能以美感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