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3年4月11日上午,精神衛生科醫生給我開了抗抑郁藥賽樂特。我說,要吃多久呢?醫生說,不超過六個月,到時候你就可以慢慢減藥、停藥了。
六個月過去了。我問,什么時候可以減藥啊?我厭倦看病,害怕吃藥,憎惡加藥。半年多了,抗抑郁藥不減反加。除了賽樂特、丁螺環酮、佳樂定這三種藥恒久霸占處方單外,還總有其他藥輪番上場,說是增強藥效、緩解副作用。對我來說,吞下去的效果都一樣。惡心,想吐又吐不出來,腸痛胃痛頭痛……數不過來多少地方痛。吃緩釋毒藥大概也就是這感覺吧。
不想過這樣的日子,渴望死神帶我走。
記得服用賽樂特頭一周,我不知道藥物說明書上有這樣的警告,“抗抑郁藥治療的早期會誘導某些患者病情惡化和出現自殺傾向”“藥物會增加重度抑郁癥和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的自殺意念和自殺行為。”“須告誡家屬和護理人員,密切監測患者的興奮、易怒、行為異常變化以及自殺傾向”……
沒有人告誡我和家屬,我沒有護理人員,我獨自在家熬。
九歲獨立生活,十四歲獨自去做血管瘤手術。2000年2月做完淋巴癌轉移清掃手術后,全身插滿各種監測、醫療管線動彈不得。
手術前后,父親想到“腫瘤醫院”幾個字就血壓升高,不能看望我。弟弟高燒40℃,在醫院通宵打點滴,不能幫助我。母親只能上午看望我一次,而先生教學忙,只在手術當天照看過我一晚。第二晚開始,我沒再讓他陪護,我自己拔掉身上各種監測管線照料自己,直到出院。
化療近五個月,心臟受不了暈倒。一群朋友叫救護車將我送去深圳福田急救中心。朋友們問:“要不要叫你家人從廣州趕過來?”我說:“真的不用。”如果挺不過來,要死,家人來了也沒有用。如果挺過來,不死,家人來了空折騰。
從得知癌癥真相、手術、化療,我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手術五個月后,做CT檢查,又見可疑淋巴結,醫生告訴我,也許是復發了,也許是沒有清掃干凈。專家叫來學生,拿我當失敗手術的樣本當場講解。醫生問:“你不介意吧?”我微笑著說不。謝絕了重新手術的提議,我回到廣州,夢見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流浪。荒涼的街頭,心中恓惶。忽然見到一位朋友,我哭著對她說:“我又要開刀了,我害怕。”夢醒之后,我依然剛強。我最慶幸的是,我沒有要孩子,無牽無掛。
到了2002年底抑郁癥確診時,我對醫院的精神科博士說:“我這么樂觀不可能抑郁,我就是失眠做噩夢而已。”博士說:“白天你用意志力控制自己,夜晚潛意識就浮出水面,所以你就連續夢見死亡。”我把博士開的抗抑郁藥扔掉了,扛到了2003年4月,我不得不承認:李蘭妮,你是抑郁癥病人。你必須吃抗抑郁藥。
幸虧我經歷過毒藥般的化療藥熬煉,否則我撐不過吃抗抑郁藥的第一個月。我留下過這樣的文字記錄,“服藥后,頭皮、臉皮至頸部火辣辣地燒,強烈惡心。從食管到胃部痙攣,手腳冰涼抽筋,眼眶潮濕,眩暈,忽冷忽熱。極口渴,舌頭干得焦痛發麻。喝水不能解渴,反引發嘔吐。小便困難,坐在馬桶上怎么也尿不出來。血管里鮮血沸騰,烤得皮膚筋肉干痛。”
吃完藥,趴在沙發上,腹部緊緊頂著兩個靠枕止痛。跪在沙發上,抱著塑料盆干嘔。腳勾沙發背頭抵地,頭往木板地上磕,就想把大腦磕得沒知覺。死神俊朗的身影出現了,像王子趕著馬車來接灰姑娘。跳吧,陽臺不高,雙手一撐就上去了。跟我走,飛起來,你是一只蝴蝶,飛啊……
這聲音很清晰,很溫柔,很體貼,很耐心。
開始寫遺書。
陽臺防盜網有一扇作緊急出口的小門可打開。沒必要穿新衣服,穿一套半新半舊的寬松衣服,要穿綁鞋帶的運動鞋,免得路人見到白尸布下醬紫色的赤腳惡心。
上帝救我!不要讓我受誘惑。
混亂中很多臉、很多眼睛、很多嘴巴在催:走啊,心飛意狂。陽臺伸出很多手像蜘蛛精的網在吸:走啊,意識斷電。
意識恢復時,有個聲音沖出喉嚨大聲喊:“我就不死!我就不死!我就不死死死——”聲音在屋子上空轟響轉著彎飛,聲音很陌生……
李蘭妮
深圳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委員。1988年患癌癥,之后又受抑郁癥的折磨。她堅強地與命運搏斗,不僅不再忌諱談論病情,還創造了在雙重病痛的折磨下寫作的奇跡。近期作品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我因思愛成病——狗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