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在家鄉小城找不到工作。這首先是我讀的學校不夠過硬——我初中時開始發表文章,便開始自以為是地偏起科來,學習成績一塌糊涂,但我的要求也不高,暫且在某個文化單位當個“臨時工”也可以,我們那兒很多沒讀過什么書的年輕人都是這樣解決工作的,當然,我也得承認,這是大院子女的慣性思維。
這個“大院”,跟王朔、馮小剛他們的大院沒法比,不過是小城的市委家屬院而已。我父親是個正科級干部,我后來才明白,像他這種“主任科員”沒有實權,也沒有優勢可言。
但我從小就在市委辦公大樓里出沒,叔叔伯伯們都知道我寫文章,熱情地喊我“大才女”。這種虛假的繁榮,使我在讀書時曾抱有一種幻想。可是,當我站到他們面前,不管那些叔叔伯伯是文化局的,還是文聯的,笑容依舊,只是“大才女”的稱呼變成了一串熟練的“哈哈哈”,然后,看看天,看看手表,找個理由,順利地金蟬脫殼了。
能以“哈哈”應對,還算客氣。我又去見一位更熟悉的“伯伯”,他在某文化單位任要職,曾欣賞我的某篇文章,我對他抱以更多的希望。但在他家的客廳里,他的臉色冰冷如鐵,他說:“你說你會寫文章,可我手下的每一個人都會寫。”我在沒有被他的臉色擊垮之前,勉強念出來之前準備好的最后一句臺詞:你給我個機會讓我試試吧。他說:“那是不可能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每晚都不能入睡,小城的夜寂靜如井底,把心沁得冰涼。我懷疑自己這輩子都找不到工作了,想起小時候上學時經過的那條巷子,那里是小城的貧民窟,一排黑乎乎的小屋,經過時可以看見居民在里面刷牙、洗臉、吃飯,以及站在床上穿衣服,我想,那也許就是我的將來。
想過要離開,去別的地方,再也不回來,死在外面都不回來了。許多人年輕時,對家鄉都有這種怨氣吧,魯迅寫紹興,也殊無好感,可能是因為,撇開在父母羽翼呵護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們與家鄉零距離接觸的那幾年,正好是我們最弱小的時候,受傷在所難免,結怨就理所當然。
那是一次至關重要的旅行。我順便去拜訪曾著文力推我的副刊編輯,他是一個羞澀拘謹的男子,卻告訴了我一個改變我人生走向的消息,他說:“省城的某報在招聘,你一定要去試試。”
我去了那家報社,除了一張身份證,沒有帶任何證件。我囁嚅著跟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說明我的情況,一位女士回頭笑問背對著我的年長者:“吳老師,你看能給報名嗎?”年長者沒有轉身,說:“夠條件就給報,不夠條件當然不給報。”女士無奈地笑看著我,我知趣地退出。
我并沒有轉身走開,想了想,徑直走進總編辦公室,一口氣說完我的情況。那位總編沒有表情,只是在聽完后對我說:“走,我帶你去報個名。”
就那樣報上了名,筆試、面試,不敢抱太大希望。那是1998年,該報打出的廣告是年薪3萬,應聘者擠破門檻。
回到家鄉的第二天,我接到報社辦公室的電話,通知我后天去報到。后來我聽說,在面試之后的會議上,是那個曾背對著我的吳老師替我慷慨陳詞,說:“這樣的人不要我們要誰?”又有人告訴我,會議結束后,他坐在休息室里抽煙,瞇著眼,微微笑著,有人問他有沒有招到人才,他說:“有個叫閆紅的很有靈氣。”我完全想不出是哪句話打動了他,當時因為我過于緊張,幾乎語無倫次。
我來到合肥,就像隨手抽中的一根簽,上面寫著“上上大吉”。雖然一年之后,我就因在“敵報”上發表散文而被辭退,但當我來到“敵報”,跟總編自薦之后,總編面無表情地聽完,對我說:“你明天來上班吧。”
這家“敵報”社,就是最初推薦我的那家報紙,《解讀小才女》的作者成了我的同事。
之后的生活順風順水,我在這里結婚、買房、生子,人際關系簡單到可以忽略,也沒有讓人厭煩頭疼的人情往來。這似乎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座城市,它不繁華也不喧囂,更不排外。它房價適中,氣候溫和,街道干凈,街邊栽種著濃密的灌木與花草,新區里多公園與小湖,一年四季桃花紅、李花白,桂花、梅花開個沒完。它更大的好處是小,以我自己的生活為例,學校、單位、超市、電影院、書店、大劇院、體育場,皆可步行抵達,而步行時可以一路賞鑒那些默默開放的花朵,以及突然驚飛的一只白頂黑背的小鳥。哦,對了,有一次,我還在路邊邂逅一條小蛇,可見生態環境之好。
有時也不免想,假如當年我沒有出來,會怎么樣?最好的情形也不過是終于博得誰的同情,去某個文化單位做個“臨時工”,拿著比別人少一大截的工資,逢年過節給領導送禮,眼巴巴地等著轉正,一等可能就是五六年、七八年——有幾個和我處境相同的人,在那里是這樣過的。
說了這么多,我不是說小城市不好。我相信中國一定有無數可愛的小城市,甚至于家鄉的小城也不見得就不好,也許是我運氣不好,也許只是那地方不適合我,應該會有很多人,在那里擁有著真實的幸福,但是,若我在那里,確實只是等死。
這些年,也經常有人問我:“你為什么不去大一點的城市呢?”本省的一位作家直接問:“你為什么不去北京?”我沒法回答,我不是一個有魄力的人,在被那家報社辭退的那一年,我給北京的一家報社投去過簡歷,沒有收到回復。
那時我24歲,很年輕,如果能去成,可能也就去了。那幾年,是去北京的黃金年代,親戚買的東四環外的房子6000元一平方米。一開始去可能有點艱難,咬緊牙關,打拼幾年,總能夠生存下去,我不知道如果去了,現在的我是什么樣。
現在的我和北京,都明顯不再相宜。房價且不說,交通也讓我頭疼。還有各種限購、抽簽上牌,這座城市對于新移民可謂嚴防死守。
再說又何必去北京呢?網絡這么發達,長途話費一分鐘0.15元,包月套餐都用不完,傳說中的那些歌劇、舞劇、演唱會,早已將二三線城市當成新市場,在這里并不缺少什么。
但似乎還是缺了點什么。在微信朋友圈里圍觀朋友們的生活,總覺得他們比我活得要投入。的確,那么高成本地生活著,一定要更加不辜負自己的心吧,不妥協,也不輕易放棄自己。從合肥去北京的一位作者就對我說,她回到合肥,見到很多女人,不過30多歲,口口聲聲說把小孩弄好就行了。她總可惜她們太早地放棄了自己。
她這話讓我警醒。
我在北京見過一個女人,錦州人,退休后來到北京,租了一間小房子,學畫畫,參加各種文藝活動,很精神,很有斗志的樣子。我覺得她為我指了一條路:等我老了,沒準也會選擇做個老北漂,那時我就不想買房子了吧,那時坐地鐵該有人給我讓座了吧,趁著胳膊腿還能動,我在北京城里東溜西逛……想想這樣的夕陽紅,覺得人生還有點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