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5日,周一早晨,初診懷疑,爸爸肝腫瘤。區醫院進一步檢查,確診肝臟多發腫瘤。
一圈電話打下來,決定到上海一家三級甲等醫院再確認。姐姐姐夫去付錢的間隙,爸爸坐著,我蹲在他身旁。他問:“情況怎樣?”爸爸,你希望我告訴你實情嗎?爸爸看著我:“當然。”我突然在爸爸的目光下瑟縮了:情況不是很好,還要進一步檢查腸胃。
轉機沒有出現。一項項檢查結果出來,都是最壞的,胃癌晚期,肝轉移,淋巴轉移,腫瘤細胞惡性程度是現有分類級別中最高的一種。為什么是親愛的爸爸?我躲在廁所里哭。
媽媽反對說出真相。有時她以柔和的態度勸說:“總歸要說鼓勵安慰的話,爸爸,沒有事的,不要緊的。”有時她以決絕的口氣斥責:“怎么說?爸爸,你沒治了,沒希望了,你這是恐嚇他,我堅決反對,不允許。”有時她視我為不可理喻的怪物,幾乎要一巴掌朝我打來:“你什么邏輯,你怎么想的!”沒有一次對話能夠順利進行,她無法理解我,我也無法理解她。
原本支持我的姐姐也反對。“不能說全部的真相。”那么,怎么說,過去是用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搪塞,現在檢查結果全部出來了,到底怎么說?“只能說一部分,有腫瘤,但不嚴重的,吃吃中藥就會好的。”爸爸的疼痛在加劇,以后還會有并發癥,人天天在消瘦下去,你卻告訴他不嚴重?“反正我反對,你太主觀了,為什么大多數癌癥病人的家屬選擇不說實情,因為不說破,還有希望,沒有希望,你讓爸爸一天天怎么過?”我們彼此高聲說話,誰也聽不見誰。
爸爸的妹妹反對:“這樣太殘酷了,就讓他糊里糊涂地過日子吧,病情重了,他自己就猜到了。”
爸爸的發小反對:“你的爸爸,沒有什么文化,沒有見過什么大世面,心理承受力是比較弱的,不能這樣打擊他,不如先不說,看看病情發展再說。 ”
我覺得自己陷入一張說不清道不明的大網中,想要掙脫,但不知出口在哪里。我痛恨人們將糊里糊涂、不能承受打擊這樣的話用在我的爸爸身上,我無法接受人們以可憐、惋惜的目光看我的爸爸,我近乎歇斯底里地認為親人們遠遠低估了我的爸爸。人心相同,豈是教育造就的;人心尊貴,豈容人輕賤。
但沒有親人們的支持,特別是媽媽的同意,我不敢也不應該擅作主張。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怎么說,真的實情以告,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準備好應對爸爸出現的任何反應。更關鍵的是,實情以告容易,難的是扶持幫助知道真相后的爸爸。
氣氛開始變得曖昧和躲閃起來。飯桌上,所有人都擔心爸爸說話,怕他問病情,怕他說絕望的話;和爸爸獨處變成一件讓人尷尬的事,到底是裝作輕快無事發生還是語焉不詳試圖安慰;爸爸更加沉默,欲言又止。
突然有一天,好像一個神秘的轉換器轉動,爸爸、媽媽、姐姐和我,在一次飯后的談話中,被調到了同一個頻道。我們詳詳細細地向爸爸解釋他的病情,只有事實,沒有情緒。我們很悲傷,但氣氛豁然開朗。
隱瞞,無法產生真正的安慰。
所有的醫生都判定無手術機會。相識的醫生說,如果吃得消,不妨做做化療,也許可以拖一段時間。異國朋友們的信息陸陸續續傳回,不同國家的醫生建議:盡量和家人在一起,治療的意義不大,應當把著力點放在處理其可能出現的并發癥上,使其有質量地活著,有尊嚴地離開。
爸爸對我說:“我不怕,心里很平安,就是一點,不要讓我痛苦。”
不化療,好像我們無所事事,任由爸爸離去。不做什么,順其自然,實在需要很大的力量。
必須做點什么。我提議:爸爸,我們出游一次吧。
“去三亞不錯。 ”
爸爸興致很好,和三個外孫一起在沙灘上玩沙子,下海游泳,站在齊胸深的海水里久久遠眺。
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見床上爸爸消瘦的人形,我有點恍惚。這是誰?我在乎過他作為一個完整、獨特的人,是什么樣的?這個被我叫了三十多年爸爸的男子,我真的認識他嗎?
雖然爸爸沉默寡言,但我覺得自己和爸爸的關系蠻親密。我以前無法表達為什么,等我一點點長大,我覺得是因為我認為爸爸也有一顆心靈,跟我一樣,柔軟豐富。
但還不夠。等到我自己結婚,和一個男子朝夕相處,我才開始對男性——這種全然不同于女性的物種多一點點了解,漸漸明白,對一個男性的感情,尊重是基礎。
三亞回來的路上,爸爸對我們說:“如果有機會,北京是要去一次的。”
好的,爸爸,我們明天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