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悔的選擇
我們到訪時,周令本老人從里屋走出來,我微鞠躬行禮,老人向我回禮。周老精神很好,面容飽滿,全不像95歲高齡,思路清晰,談起往事來聲情并茂,膝蓋不好,還執意站起來模仿,且惟妙惟肖,逗得我們大笑,可見其年輕時的活潑。周老穿著樸素,但從談吐的語氣和用詞,和順口講出的英文詞匯,可略窺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學養。
周老正在寫自己的回憶錄,本來與先生孫名之計劃合寫,但是2008年先生忽然離世,從那之后她開始動筆,如今已寫了6本,接近尾聲了,老人并未想出版,只為“好玩”,反正總比閑著好。雖是好玩,但也有個原則,就是不能脫離事實,忠實于自己。每天從早上8點半寫到11點半,就得休息,這才覺得老了,需要散步走走。“剛滿90歲時我還不覺得老了,感覺差不多嘛,到了今年就有點感覺不太舒服了。”
周令本與先生孫名之一甲子攜手走過,感情非常深厚。他們相識于1938年的藍田國立師范學院。抗戰期間籌建的國立師范學院選址在湖南藍田,靠近湘西,這里在遠離戰火的內陸,且小山秀美,河水清澈,“我們(在那里)過了世外桃源的五年光景,好極了”,周令本回憶說。兩人四年半的求學期間并不相識,臨畢業前因共演話劇《燕歸梁》的男女主角而成為情侶。畢業時,周令本因成績優異獲得留校的機會,但是孫名之要去重慶與家人團聚。周令本毅然決定放棄留校的名額,與孫同去重慶。周令本向時任妙高峰中學校長的父親解釋緣由,并提到孫名之,父親問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周令本只說了四個字“無市儈氣”。父親笑了笑,欣然應允。
畢業后,兩人到了重慶,夫妻倆成了孫家的頂梁柱,同時供弟妹上學。1949年,國民黨撤退臺灣,孫名之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工廠的主要技術人員,孫家要舉家隨遷臺灣。孫名之、周令本夫婦受當時知名的《觀察》雜志影響,決定留在大陸。《觀察》是儲安平、羅隆基等歐洲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辦的刊物,他們認為新中國才是民主、平等、自由的。這本刊物的銷量達到100萬冊,受到到當時青年學生的追捧。
周令本夫婦受此影響,決定留在大陸過民主、平等、自由的新生活,不想追隨國民黨的腐敗統治。盡管孫父流淚挽留,他們依然決定留下來。因此孫家9個兄弟,只孫名之夫婦一家留下來,他們在長沙迎來了解放。1949年冬天,周令本進入現在的15中教英語,孫名之到湖南高級工業學校當教導主任,后調到湖南師大。
畢生的投入
1958年,夫妻倆被打成“右派”。右派生活對生性自由活潑的周令本來說著實不好過。在15中任教期間,她喜歡唱戲、打球、跳舞,在學校很出名,學校演《雷雨》、《北京人》一定找她來演,市教育局甚至指定她做教工京劇團的團長。在“反右”中她被留校勞動。“從小父親就教我們,為人一定要正派,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害人利己的事絕不做,從我父親,到我的小孩,再到下一代都是這樣。”周令本說。回想自己曾經的決定,周令本說,“那沒什么后悔的嘛,世界上沒有后悔藥吃,生活怎么來我們就怎么過”。
孫名之在“國師”時,曾是高覺敷的高徒,高覺敷是著名心理學家、教育家。解放后,心理學教育基本被取消,為了心理學在中國的發展,孫名之決定終身投入心理學的研究。文革期間,他在校勞動隊結識了一位在新疆長大、會講俄語的隊友,兩人很投緣,孫名之平日跟他學習些俄語。當時幾乎買不到心理學的書籍了,一次偶然在舊書店里,孫名之翻到一本別人丟棄的俄文心理學教材,他如獲至寶,拿著一本俄語字典,就投入翻譯工作,當時誰也不知道翻譯這本書會有什么用。文革后,高覺敷在北戴河組織全國心理學教師會議,重新商討心理學的教學及教材的編寫,正愁手上沒有足夠的資料。這時孫名之和老師提到自己曾翻譯過一本俄文教材,結果這本書成為全國心理學統編教材的核心資料。
1994年,商務印書館請孫名之翻譯弗洛伊德的《釋夢》(《夢的解析》)。同時周令本也投入《簡·愛》的翻譯工作。周令本說,19世紀西方女作家的作品他們基本都是看原文過來的,所以好像“好玩似的”,根本不覺得吃力。她每天上下午各翻譯兩個小時,請先生校勘一遍。后來出版社急著出版,周令本翻譯幾章就用信封裝好寄給出版社,出版社隨即印刷出來。當時出版了一套如《傲慢與偏見》、《呼嘯山莊》等西方名著,《簡·愛》作為系列的第一本出版。據稱它是現存的版本中最好的一個譯本。孫名之的《釋夢》,也被商務印書館列為“百年藏書”系列之一。
據周令本的長女孫建華稱,湖南師大統計,孫名之的譯著是全師大最多的。及到80歲,孫名之的視力已接近失明,他這才不得不放下譯書、研究工作。在他88歲過世的追悼會上,湖南師大黨委書記曾致辭說,不是湖南師大榮耀了孫教授,而是孫教授榮耀了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