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凌晨,李蘭妮把周樂樂抱到自己的書房。她睡沙發上,用自己的舊衣服在沙發下給樂樂鋪了個小窩。熄燈后,李蘭妮不時伸手去摸周樂樂,試探它是冷是熱、是死是活。周樂樂悄無聲息。
李蘭妮害怕,腦子里全是叫囂聲:“一個月,養不活。這么小,養不活。要死了,要死了……”幻覺又來了,右眉骨上有個幽靈在晃,不出聲地告訴李蘭妮:那是一條命。李蘭妮實在忍受不住時,就會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開燈蹲在地板上,使勁撥拉周樂樂,把它放到燈下用力搖晃,直到周樂樂睜開眼睛,發出輕微的哼哼聲,李蘭妮的幻聽、幻覺才能減輕。周樂樂不怕也不鬧,睜眼看看立刻合眼又睡,被放回小窩還會哼哼兩聲,又亮出小肚皮顯得很舒坦。從小肚皮的起伏能看出它呼吸很均勻,這姿勢有安定的療效,好像在告訴李蘭妮:我好著呢,唔,我要睡覺覺。
服用的抗抑郁、抗焦慮的藥片沒起明顯作用。李蘭妮啟動過神經系統的自我保護裝置,陰郁的閃念一冒頭,記憶的電閘就自動關閉。但在這個黑夜,神經系統的自我保護裝置失靈了,記憶中被遮蔽的底片漸漸在黑暗中顯現。
那是三年前的事。
李蘭妮做完淋巴癌轉移清掃術,接著是五個月的化療。每月服用二十一天嘧福祿等化療藥,還差七天就要結束化療時,心臟不支,被120救護車送去醫院急救。
此后,有一段在深圳獨自養病的日子。她不愿給任何親友添麻煩,希望自己在深圳家中一人扛下難以忍受之痛,要靠止痛片止痛。右頸上的淋巴癌清掃時,摘掉的四個淋巴結中有三個有癌轉移。挖肉、血管結扎、局部神經切斷……傷口深、長、很痛。化療后,神經系統、腸胃系統、血液系統、免疫系統、心臟系統、肝臟系統、泌尿系統、經絡系統,統統受到傷害,那種從里到外的痛、渾身分不清痛點欲哭無淚的痛,止痛藥是止不住的。它無時無刻不在摧毀人的生存意志。
那段日子里,白天她會痛得昏昏沉沉奄奄一息,晚上她會痛得拖著病軀在屋中不停地走來走去,輕聲對自己說:好痛,痛啊……怎么辦……上帝啊,幫幫我!給我勇氣堅持,給我力量堅強。不要那么痛好嗎?求求你,求求你……
止痛片吃下去半小時后才有效,效果維持兩小時左右,不能無時限、不限量地隨痛隨吃。李蘭妮每天痛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頭發根兒里滿是虛汗,睡衣濕透,枕頭、床單透著汗印,
只能咬牙熬著。默默熬,不流淚不哽咽地熬。
九歲時她曾經很想哭,獨自坐在海島小學的宿舍門外想家。那是一個月圓之夜,她望著月亮,不知家人在哪里,家在哪里。她張開嘴要哭時,喉嚨哽咽,一直哽咽著不能放聲哭泣,因不知該呼喚誰來愛護她?
小孩子摔跤了,疼痛了,害怕了,委屈了,會本能地邊哭邊喊爸爸媽媽。可九歲的李蘭妮在那個月圓之夜突然醒悟了,喊爸爸媽媽沒有用,爸爸媽媽不會愛護她、在乎她。她哭的時候嘴里能喊誰呢?誰會可憐她保護她呢?沒有,沒有!
她看著夜空的圓月半張開嘴,哽咽到喉嚨酸痛,抽抽成一團硬疙瘩,堵在喉頭,咽不下吐不出,呼吸困難。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發現自己不會哭了。坐在宿舍門口的地上想默默流淚,卻哭不出來。把淚淌出來也會舒服一點啊,可是,她惶恐地發現,眼淚流不出來了,她沒有辦法讓眼淚流出來。
從那時起,她不再哭泣流淚,不論遇上什么事。哪怕在手術臺上聽到醫生對護士說,轉移了,做清掃術……
手術超時不斷需要加麻藥,一臺手術給她加過五次麻藥;每次在麻藥藥效不夠,痛得她想翻下手術臺時,她依然不哭泣,不流淚。
李蘭妮
深圳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委員。1988年患癌癥,之后又受抑郁癥的折磨。她堅強地與命運搏斗,不僅不再忌諱談論病情,還創造了在雙重病痛的折磨下寫作的奇跡。近期作品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我因思愛成病——狗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