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數以萬計的發明中,鏡子絕對是重要的一個。“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鏡子的出現,使人看清了自己的面貌,開始一門心思作臉上的文章,化妝的勃興,大抵由此開始。人類的審美,也沿著鏡面般的道路,飛速地滑行。
試想,沒有鏡子的世界,將是怎么樣的情形?平時,人們利用盡可能的機會,借助各種物體,尋找自己的容顏。穿衣鏡前自不待言,街邊里外明暗不同的玻璃,地鐵、黑夜中行進的火車或停在馬路上的汽車窗戶,門柱欄桿和其他閃著光澤的金屬物體,甚至當著盆里的水,都要對之悉心地觀照一番。這種心思,西方神話里有納西斯癡迷湖中的倒影,結果變成了岸邊的水仙花的故事,我國則有山雞對鏡起舞、力竭而亡的記載。迷戀虛幻的自己,竟到了如此地步。
鏡子的魔力到底怎樣,能這般叫人癡狂?春晚劉謙的魔術,意圖在鏡子上展現他口中的奇跡,但成也鏡子,敗也鏡子,接下來我們見證的就是魔術的被破解。那么,鏡子來到電影中,又是如何的一番景象?
鏡子用來打扮
鏡子的基本功用在于整頓衣冠,我們一大早起來,大都免不了做這個工作。無論是荒涼西北之地為《圖雅的婚事》掙扎的圖雅,對著小鏡子一閃而過的擺弄頭巾,還是繁華都市里的《時尚女魔頭》在化妝鏡前漫長的精心修飾,或是古代背景的 《西楚霸王》中鞏俐扮演的呂雉,對著銅鏡上下左右地端詳;電影中的角色,跟現實中的人一樣,多少都秉持了悅人的意圖,經營著自己的容顏。
鏡子用來繪畫
穿衣打扮多是電影一筆帶去的細節,鏡子也非《理發師》們才常用到,它的不凡處在于,能夠真實地顯現出其前人眼注意力不及的事物。在柏拉圖等人看來,藝術就是對現實世界的描摹和反映。鏡子常常出現在繪畫中,作為畫家的物件擺布位置并提供別樣的視角。達芬奇說:每個畫家的心都應當是一面鏡子,將自身轉化為對象的顏色,并攝住其形體。為了追求藝術的精進,潘玉良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解放了自己,赤裸地暴露在落地鏡前,細察身體的結構比例和曲曲折折的層面,終于成了導演黃蜀芹眼中的《畫魂》。
鏡子用來搞笑
作畫需要靜觀默想,觀眾則大多喜好《馬戲團》那般的熱鬧,喜歡看片中的卓別林沒命地闖入標有“MIRROR MAZE”的房間,面臨突如其來的一面面林立的鏡子,先是嚇到了自己,隨之將小偷弄得暈頭轉向,其后還令警察先生摸不著東西南北。
卓別林無聲的動作笑翻了成千上萬的觀眾,遠在東方的香港,則有冷面笑匠許冠文,在《賣身契》中,本想借助鏡子去除身上的麻煩,結果雙手粘在上面,越來越麻煩。
鏡子用來殺敵
喜劇以外,熱鬧也是槍戰動作片樂意奉送的。在這些電影中,仍有鏡子的一席之地,汽車的觀后鏡就是發覺敵人,擺脫跟蹤,伏擊對手不可或缺的道具。常有這樣的鏡頭,屢遭重創而不死的孤膽英雄,從飛馳的摩托前的車鏡中,瞧準追兵的方位,按下發射鈕,一顆炮彈呼嘯而去,掀翻了來敵的車輛,隨之火光沖天。于是,由車鏡中,我們發現,冷如金剛的英雄,嘴角漾出一縷輕波微蕩的笑。
鏡子還不斷地登陸戰場,斯皮爾伯格要《拯救大兵瑞恩》時,就指導湯姆·漢克斯飾演的上尉借助一小塊方鏡,窺得附近敵軍的藏身之所,爾后分兵布陣,指點戰局。戰爭打到《赤壁》,劉備軍隊的盾牌則暗藏了玄機,在抵擋弓箭之外,它們的另一面有如鏡面反光,結果直叫曹兵陣前慌腳,人仰馬翻。
相比槍戰片的單一,鏡子到了武俠功夫片中,又豐富了內容,擴大了功能。每有人問及何以神機妙算、克敵制勝,動輒拿“因為我是沈勝衣”這般毫無邏輯又強行霸占邏輯的古龍式詞語來答復的《大俠沈勝衣》,在碰到有著兩個字姓氏的慕容孤芳,邂逅她設置的由數不勝數進口鏡子組成的“九宮八卦陣”之際,“那一劍的風情”也只好告吹,反弄了個灰頭土臉。這正是導演楚原一貫注重的,為了布景道具,他甚至可以犧牲一下角色的表現。
打出“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口號的李小龍就不同了,差不多每天都要過《龍爭虎斗》生活的他,面對一重重的鏡子和鏡子里一個個自己,條條血跡劃過臉頰的小龍哥未被目前的眼花繚亂困死,反因禍得福,進入“明鏡非臺”的禪境:“所謂敵人只不過是一個幻影,而真正的敵人就藏身于其后,你如果能夠消滅幻影,即是能消滅敵人的真身。”接下來,他的拳頭,開始砸起了一扇扇鏡子,他要砸出個遁破色相、自在無礙的空明世界。而處于彼邦,有著《馬粥街殘酷史》的內向的男生,卻只能關了門,對著平板的鏡子,模仿幾下大拇指擦鼻子和口發“啊噠”怪音等李氏標志性的動作了。
不時地,鏡子還會親自動手,把人送入閻羅府,變作小鬼一名。《漫長的婚約》中那懸在天花板上的鏡子,沒等下方床上肥胖男人的懼意在鏡面凝固,已破碎在妓女的槍下,化作裂片,刺入他的肚皮。
鏡子用來嚇人
鏡子以其二維的形體,拷貝著現實的立體世界,也拓展了電影的表現空間。因了角度、位置、光線、心情、眼界等各種因素的變化,鏡中同樣的物體,又會展現別樣的姿態。鏡中的一切,看似真實,卻是那么地虛浮,只一下遮擋,里面的東西便告消失,可伴著挪開,反影又隨之而來。它就是這樣緊密地,聯接著不確定,聯接著飄忽,聯接著奇詭,聯接著大量恐怖電影。
一個鏡子靜靜地立在那里,悄無聲息,照出空洞的房間,也通向不可知的去處。女鬼出現了,白袍,散發,長袖,身形如削,五官模糊,聲音啞澀,在鏡子里倏近倏遠,來去無定。她們和剛踏足影壇不久的羅衫飛舞的林青霞一樣,是常常眷顧書生并制造血腥的 《古鏡幽魂》。
鏡子是驚悚片制造恐怖效果的好工具,怪異的東西在其中進進出出。一會兒鬼打鬼,一會兒又人嚇人。同時,它也是消滅妖魔鬼怪的利器。投身各個香港影片,身披道長服,腰貼黃紙符,肩背桃木劍,臉龐如鏡面般嚴整的林正英,每每手持銅圓寶鑒,大戰中外老少僵尸。好萊塢的《地獄神探》開場不久,基努·里維斯也拿一面大鏡子來收羅附身的幽靈。
避邪除魔的功用,使鏡子高懸在華堂大廈之中,警示四方的游魂野鬼,勿來侵犯。另外,它無形中也是一種裝飾。《木乃伊》中那遠古的地下宮殿里一個個角落里精美的青銅鏡子,次第傳開月亮的光華,耀亮了屋宇,還起到了照明的作用。
鏡子用來騙人
鏡子中上演的,絕非純粹的人鬼殊途的好壞判然,還時刻跳蕩著各種不易捉摸的情景與情愫,這情景和情愫來自紛繁的世事和人心底的幽微波瀾。盡管,我們想跟《暗花》里長著著名的憂郁眼神的梁朝偉扮演的困獸猶斗的角色一樣,打碎環繞在去路上的鏡子為的是打開迷局,現出一片明朗的天。
但有時候,我們的境遇卻是每天都不得不模仿著吳宇森的《變臉》,那躲在兩塊鏡子背后互相拉鋸的才是真正屬于本人的面孔。可尋找并認清自身的路是那樣的迷霧重重。便有這種帶些科技含量的東西,一邊如玻璃透明,一邊則誤以為是鏡子。借著該東西,警察熱愛大搞指認罪犯這般貓戲老鼠的游戲;硬漢施瓦辛格通過它,述說著《真實的謊言》,獲悉了妻子不變的癡情,最終,兩人聯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好戲;《紅番區》的梅艷芳也看到了那邊廂成龍惹笑的動作,決定購下不久便被美國黑幫拉扯的七零八落的超市。甚至,連大名鼎鼎的詹姆斯·邦德也栽在了這上面,《來自俄羅斯的愛情》讓這個英國紳士粗了心,床邊鏡子背后的攝影機迅速地將其床戲轉成了對手用以威脅的小膠片,吃一塹長一智,以致隨后坐上《金手指》的飛機,盥洗室中的鏡子立刻就成了他檢查的重點,終于,在不屬于007電影的 《勇闖奪命島》中,那個同樣由肖恩·康納利扮演被美國囚禁了三十年的英國老特工,一拳揮去,打破了墻上用來偽裝實則以此躲在后面進行監視的鏡子,算是報了多年之前被鏡子算計的舊仇。
對007電影來說,鏡子不過是影片展現新奇、博取觀眾眼球的小道具,就像Q博士給邦德提供的那些多半都逃脫不了報廢的命運的多功能交通工具和其他小武器一樣。但它一旦走進《盜夢空間》,意味頓時深長起來。巴黎的女生不只是浪漫得一塌糊涂,其初出茅廬的聰慧讓別樣的偷竊專業戶柯布心生歡喜,決定迅速拉她進入自己的夢中。那女生將拱門邊上的兩扇落地大鏡子彼此相對,二人的身影立時就跳入其中,一個又一個相同的人像,一個又一個的空間,無限地向看不見的深處延伸,永無窮盡,但都不過是騙人的幻象。這就如同影片的結構和劇情,一個夢境連著另一個夢境,層層疊疊,夢中說夢,似夢非夢;同時,也折射出了夢的本質,我們的夢境,就像宇宙一般橫無際涯。
鏡子用來寄情
后來成為盲人的博爾赫斯稱:我們是我們自己的記憶,我們是形式多變、虛幻的博物館,是一堆破碎的鏡子。陳染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與往事干杯》,就以回憶的調子陳述故事。劇中孤獨蒼白的女主角蒙蒙撫鏡自覽,哀憐輕嘆,無聲呢喃,過往憂傷的青春印記似鏡中的光影,無從把握。
記憶是碎片,情感也免不了支離地走向分離。王家衛的影片,多從鏡子的視線展現人物的站位與面目。各個角色感情的火花,紛紛在冰冷的鏡前落馬,飄蕩在旺角和其他地方的花樣年華的阿飛們,渴望關愛又自我封閉。王家衛那如影隨形的墨鏡告訴人們,他就是這樣恍恍惚惚、云山霧罩地看待男女的情感的。
鏡子就是我們的內心
說到底,鏡中所看到的,取決于個人,是一己情懷的投射。女人喜歡像《緣分有TAKE2》中的一幕那樣,當著鏡子削蘋果,希望冥冥中的神靈會賜與美好和圓滿;而且,誰又能否認《白雪公主》那嗜美到要人命的皇后無時無刻不希望魔鏡道出天下第一佳人就是她本人呢?《白雪公主之魔鏡魔鏡》的鏡子,除了做皇后的軍師和富有魔力的殺手外,還是她本人的另一副面孔。正像《哈利·波特》常進行對話的神學院中的鏡子,它能映出人類的欲望和渴求,直觸他們內心的感懷。
內心的感懷多半是真切而美好的,被稱贊擁有“捕捉生命如捕捉倒影”本領的塔可夫斯基,他打磨的《鏡子》照射的內容雖顯凌亂,我們卻還是看到了至美畫面里隨風起伏的青青麥田、廣袤明靜的樹林和雨中升騰的大火,以及俄羅斯族女人的裙裾。影片中的小安德烈,對著陌生房間里的鏡子,凝神細瞧,似乎找到了通往一生的線索。而喜歡追溯歷史,朝后打探的中國人,不免借著《大話西游》的照妖鏡,回望自己五百年的前世。
鏡子照出人生
按倪匡所作小說《天書》的提法,宇宙邊上還有另外的無窮的宇宙,它們各個之間,就像隔了一面鏡子。從臨界的邊沿處,可以看到所處宇宙過去或將來的事情。《救世主》便設定了宇宙中的平行空間,遂蹦出兩個同樣的李連杰,互相大打出手。李是功夫之王,遇事處變不驚,而滿心裝著《花月佳期》念想的小女子楊采妮,見到借燈泡穿越時空的自己,兩者相隔不過才幾天,就懷疑遇到了鏡子,變得慌亂難定。
“萬事銷身外,生涯在鏡中。”人們所經所歷的“萬事”并不能真正地置之度外,都會不可避免地留下印跡。天人合一的理論和尤其享譽中國的哲學宗匠馬克思教導我們,外在互相聯系的人與物,可做彼此和它者的鏡鑒。雙胞胎們最明顯了,他們有時可以舍卻鏡子,依然能從對方那里得到個人的長相。《雙龍會》中,久違多載的同胞兄弟在衛生間意外碰面,一時不適應,兩人皆如遇鬼魅,忙向盥洗臺前的鏡子求證。不止于這種血緣親密的人,一部命名為《戀愛魔鏡》的法國影片,通篇與照人形貌的附了一層錫汞劑的玻璃物件毫無關聯,但劇中的男主角,堪為大眾百姓的鏡子,他的個人嗜好,反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人群的意愿,于是成了商家媒體追捧并欲圖占據的俏貨。至于那些愛情電影,男女主角一見鐘情,不外是都拿對方當了鏡子,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令自己滿意的形象,于是愛意爆棚,一發不可收拾。
鏡子是現實向虛幻邁進的窗口。鏡內的世界,作用于人的心理和精神,是真實之上的浮想聯翩和海市蜃樓。我們看電影,不就是這種互為鏡像、宛若夢幻的感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