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琵琶作怨語

【摘 要】琵琶是東亞地區的傳統彈撥樂器，被譽為“民樂之王”、“彈撥樂器之王”。其音域廣，音質悅耳，表現力在民樂中居于首位。琵琶來自胡人的發明與創造，早在秦漢時期就已經傳入中原地區。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民族大融合的出現，中原地區的傳統音樂在吸收和借鑒西域各國音樂的基礎上，創造出許多融匯中外、獨特新穎的音樂，曲項琵琶也在此時傳入中原。隋唐大一統帝國的建立，使得中國古代音樂的發展達到了巔峰時期，琵琶在樂隊演奏中占據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其演奏手法和技巧也得到了極大的改進。白居易的一首《琵琶行》，就是對這一時期音樂繁榮狀況的真實描述。

【關鍵詞】琵琶；箜篌；隋唐音樂；中外文化交流

琵琶，是東亞的一種傳統彈撥樂器，被譽為“民樂之王”、“彈撥樂器之王”。我們知道，凡是中原地區發明的樂器，由于古代漢語以單音節詞為主的表達方式的影響，都是以單音節詞來命名的，比如琴和瑟。中國古代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就這樣吟唱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1]

這首詩歌描寫的，乃是青年男子追求愛慕的女子而不得的情景。詩中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和瑟都是中原地區傳統的樂器。詩歌本身表明，先秦時期人們已經懂得用琴和瑟發出的悠揚的樂曲聲來表達對異性的愛慕與贊賞，可見音樂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作為外來的一種樂器，琵琶在早期又被稱為“枇杷”。最早記載琵琶的史料是漢代劉熙的《釋名·釋樂器》：

枇杷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2]

意思就是說，琵琶是原產于胡人地區的一種樂器。它原本是騎在馬上彈奏的，“枇杷”的得名緣于彈奏的方法。根據劉熙的解釋，向前彈出稱做“枇”，向后挑進稱做“杷”，“象其鼓時”，所以得名“枇杷”。歷史上最早出現的琵琶是直項琵琶和曲項琵琶。據史料記載，秦漢時期的“秦漢子”，就是一種直柄圓形共鳴箱的直項琵琶（即共鳴箱兩面蒙皮），它是由秦末的弦鼗發展而來的。張騫出使西域以后，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開通，中外文化的交流與發展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西域的各種物產紛紛傳入中原，極大地豐富了中原地區的物質文化生活。我們今天所熟知的核桃、黃瓜、蠶豆等物產，都是從西域地區傳入中原的。漢末，隨著中央集權的喪失與軍閥割據局面的形成，中原王朝對于廣大的西域地區的控制能力有所減弱，但是隨之而來的是民族大融合局面的出現。政治上的紛爭與割據，并未影響到各民族之間的物質文化交流。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種直柄木制圓形共鳴箱，共四弦十二柱，豎抱用手彈奏的琵琶，稱為“阮咸”或“阮”。相傳“竹林七賢”之一的阮咸善奏此樂器，故以其名相稱——這種樂器實際上就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阮[3]（p.1076）。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主要特點之一，就是胡漢互化。胡人在文化方面大力吸收和學習中原文化，如十六國第一個政權的建立者劉淵，原本是匈奴人，卻改從漢姓，精通孫吳兵法，熟讀《史記》、《漢書》、諸子百家的典籍。建立政權后，又設立太學與小學，大力推廣中原地區的先進文化。與此同時進行的，就是漢人胡化的出現。《后漢書·五行志》說：

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竟為之。[4]身為最高統治者的皇帝如此喜歡來自胡人的各種生活用具，自然引起下面人的爭相效仿。胡樂、胡歌、胡舞、胡戲的流行與傳播，為當時的文化注入了新鮮的活力，使得這一時期的音樂呈現欣欣向榮的發展態勢。身居北方的漢族人學習胡語成為一種時髦之舉，久而久之，北方的漢語中就參雜了不少所謂的“胡虜之音”，如我們所熟知的《敕勒歌》唱道：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5]（p.1212-1213）

這首歌原本是用鮮卑語傳唱的，后來提煉加工成漢語。因為少數民族語言與漢語在翻譯時的“對音”問題，所以出現了長短不一的句式。但也正是由于這首歌曲被翻譯成了漢語，所以得以歷經千年歲月而完整地保存下來，至今仍在傳唱。民族融合所表現出來的持久的生命力，于此可見一斑。

伴隨著民族大遷徙的出現，胡笳、羌笛、琵琶等胡人樂器廣為流行，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北魏孝文帝改革之后，更是以政權的力量促進了民族融合高潮的到來[6]。這一時期，從中亞地區傳入一種曲項琵琶，當時稱作“胡琵琶”。狀若曲頸，梨形音箱，四柱四弦，極似目前在阿拉伯國家常見的烏特琴（Oud或Ud）或古波斯的巴爾巴特琴（Barbat）。這種曲項琵琶就是現代的琵琶的前身。漠北、西域以及其他地區的音樂，在這個時期大量傳入中原。鮮卑、吐谷渾、步落稽、高麗、龜茲、疏勒、西涼、高昌、康國、天竺等地的音樂與中原地區的傳統音樂交匯融合。史書記載，西晉后期，天竺國送給涼州刺史張軌樂工二十二人，樂器一部，其中有笛子、琵琶、箜篌、五弦、銅鼓、皮鼓等，還帶來了天竺調[3]（p.1068）。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箜篌這種樂器也并非中原樂器，它起源于北非埃及，最早出現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2000年的法老陵墓中，埃及人稱作harp（哈卜）。公元前2004至前1595年，箜篌從埃及傳入巴比倫。美國芝加哥大學考古隊在巴比倫遺址曾經發現一個演奏箜篌的樂師浮雕泥版，與在我國新疆且末縣扎滾魯克漢墓中發現的一件完整的木箜篌幾乎完全相同。亞述帝國建立以后，將哈卜改稱cank，也就是箜篌。蘇聯考古學家馬松在烏茲別克斯坦的鐵爾梅茲城以北18公里埃爾塔姆（Airtam）遺址發現一座公元1至2世紀的佛教寺院遺址，在其中找到了一塊雕刻有演奏箜篌、琵琶和皮鼓的樂隊浮雕，浮雕上女樂師的衣著打扮與波斯王宮上的帕提亞女子相同，證明在公元1至2世紀箜篌已經從帕提亞傳入中亞地區[7]。根據《漢書·郊祀志》的記載可知，漢武帝時期箜篌已經從西域傳入中原。漢武帝的寵臣李延年，就是彈奏這種豎箜篌的好手[8]。著名的漢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唱道：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5]（p.1084）

《隋書·音樂志》記載說：

今曲項琵琶，豎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9]（p.378）

又《舊唐書·音樂志》說：

豎箜篌，胡樂也。漢靈帝好之。體曲而長，二十有二弦，豎抱于懷，用兩手齊奏，俗謂之“擘箜篌”。[3]（p.1077）

魏晉南北朝時期，這種音樂上的廣泛交流與傳播，已經為隋唐盛世音樂的繁榮打下了必要的基礎。公元7至9世紀，也就是中國歷史上的隋唐時期，琵琶的發展隨同中國古代音樂的發展一樣達到了高峰時期。在當時的宮廷樂隊與民間演唱中，都使用琵琶作為演奏的基本樂器之一。在敦煌壁畫“反彈琵琶”中，可以看見琵琶在當時樂隊中處于領奏地位。琵琶發展的這種盛況，我們還可以從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得以窺知一二：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10]

白居易的詩歌以通俗易懂著稱。此詩用極其生動形象的語言，將琵琶的演奏過程與音響效果展現出來，令人讀后有身臨其境之感。其實，白居易作為中唐時期的大詩人，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作主張，在這首詩中透露了不少關于琵琶在唐代中后期演奏技法和制作構造上的發展情況。“猶抱琵琶半遮面”，說明此時的琵琶在在演奏技法上已經有了明顯的改革，由橫抱演奏變為豎抱演奏；“低眉信手續續彈”，說明琵琶的演奏由手指直接演奏取代了用撥子演奏；“轉軸撥弦三兩聲”，“低眉信手續續彈”，“輕攏慢捻抹復挑”，形象地描述出琵琶在構造方面最明顯的改變——將四個音位增至十六個（即四相十二品），同時琵琶的頸部加寬，下部共鳴箱由寬變窄，便于左手按下部音位。這項改革使得琵琶的演奏技法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演變出右手輪指系統與彈挑系統和左手按指系統與推拉系統，使得琵琶在演奏時能夠達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美妙效果。

我們知道，在隋唐時期的音樂中，有所謂的“九部樂”與“十部樂”。文學史上著名的“詞”，就是配合著“燕樂”來歌唱的。隋代在整合中原音樂與西域音樂的基礎上，創制了“九部樂”，分別是清樂、西涼樂、龜茲樂、天竺樂、康國樂、疏勒樂、安國樂、高麗樂、禮畢[9]（p.377）。唐代將“九部樂”增至“十部樂”，分別是燕樂、清商伎、西涼伎、天竺伎、高麗伎、龜茲伎、安國伎、疏勒伎、康國伎、高昌伎。唐玄宗時，又分出“坐部”、“立部”兩伎[3]（p.1059-1063）。杜佑《通典》說：

坐部伎即燕樂，以琵琶為主，故謂之琵琶曲。[11]

在琵琶樂曲發展的高峰時代，出現了一批具有高超技藝的琵琶演奏者。如世居長安的三曹父子曹保、曹善才、曹綱。時人稱曹綱的右手演奏“撥若風雨”，十分有力。與之齊名的裴興奴，用左手演奏，“善于攏捻”，極為微妙，故當時樂壇有“曹綱有右手，興奴有左手”之譽。另外還有來自疏勒、首創琵琶手指彈法的“五弦”名手裴神符，號稱“琵琶第一手”的康昆侖，著名的佛殿樂師段善本等。

隋唐音樂發展的盛況還表現在，在樂隊演奏中還使用“舞馬銜杯”來增強音樂效果。《舊唐書》記載說：

玄宗在位多年，善音樂，若宴設酺會，即御勤政樓。先一日，金吾引駕仗北衙四軍甲士，未明陳仗，衛尉張設，光祿造食。候明，百僚朝，侍中進中嚴外辦，中官素扇，天子開簾受朝。禮畢，又素扇垂簾，百僚常參供奉官、貴戚、二王后、諸蕃酋長，謝食就坐。太常大鼓，藻繪如錦，樂工齊擊，聲震城闕。太常卿引雅樂，每色數十人，自南魚貫而進，列于樓下。鼓笛雞婁，充庭考擊。太常樂立部伎、坐部伎依點鼓舞，間以胡夷之伎。日旰，即內閑廄引蹀馬三十匹，為《傾杯樂曲》，奮首轉尾，縱橫應節。又施三層板床，乘馬而上，抃轉如飛。[13]（p.1051）

1970年陜西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鎏金舞馬銜杯銀壺”，就是對“舞馬銜杯”場景的真實再現。我們可以想象，愛好音樂、風流一世的唐玄宗，不僅創立了梨園，促進了音樂的發展，連馬兒也成為了他手下優秀的“舞蹈家”。

總之，隋唐時期的音樂，無論從規模還是演奏技巧上來看，都達到了中國古代的高峰。難怪我們今天追憶中國輝煌的過去時，總是說“漢唐盛世”——的確，透過琵琶這樣一件樂器的傳入與發展來看歷史上中外文化交流的若干重要史實，我們得到的最大啟發就是：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只有各個文化之間的不斷交流與融合，才能創造出更有活力和生機的新文化。

【參考文獻】

[1]（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273-274.

[2]（東漢）劉熙撰，（清）畢沅疏證，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M].北京：中華書局，2008：228-229.

[3]（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音樂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晉）司馬彪撰，劉昭注.后漢書·五行志[M].北京：中華書局，1965：3272.

[5]（宋）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6]（北齊）魏收撰.魏書·高祖孝文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74：135-190.

[7]林梅村.絲綢之路考古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22-123.

[8]（漢）班固撰.漢書·郊祀志[M].北京：中華書局，1962：1232.

[9]（唐）魏徵等撰.隋書·音樂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0]（唐）白居易撰.白氏長慶集[M]卷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8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31-132.

[11]（唐）杜佑撰.《通典》卷一百四十六《樂六》[M].上海：商務印書館，中華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版，761-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