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淺尾
“又來了。”松本剛把一篇署名淺尾一郎的報道看完。報道中寫的是松本妻子的情況,可拍攝的照片中,分明有他那位患有自閉癥的女兒雅子的身影。這是今天的報紙。松本定睛打量著女兒雅子的照片。雅子坐在車里,依偎在媽媽美代子的身邊,圓乎乎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松本站在單身囚室里,早晨的陽光從他背后灑進來,囚室里一片明亮,而他的心里卻堆滿了憤怒。囚室的內墻上,已經貼滿了報紙。每張報紙上,都有松本案件的最新進展,而署名,竟然都是“淺尾一郎”。
“如果能出去,我一定宰了這小子。”松本又看了一遍報紙,痛苦地想用手抱住自己光溜溜的腦袋。可是因為戴著手銬,松本立即意識到他做不到這一點。
這個該死的淺尾,他究竟是誰?他為什么要對自己的案子,不,還有自己的家人窮追不舍?他到底要做什么?松本憤怒之后,情緒漸漸趨于平靜,大腦開始運轉起來。
他不認識淺尾這個人,也沒有一個叫淺尾的記者采訪過他,可從淺尾的報道上看,松本能判斷出淺尾對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非常熟悉。淺尾了解松本名下會社的經營情況,甚至對松本家人的起居生活都了如指掌。這些全部被淺尾寫進文章里,變成了稿費。
可對于松本來說,這些文章是一支支利箭,劃破了堅強的意志,讓他的內心滴血。
“本見到底有沒有找過他?”松本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本見是松本資助的十名貧困大學生中的一個。好學上進的本見,總能給做日用品銷售的松本帶來驚喜。每次見面,本見不是拿出自己獲獎的征文給松本看,就是將自己被評為優等生的證書復印件交給松本留念。
這些舉動,讓松本一直覺得自己資助的善行獲得了回報。他甚至將本見帶回到自己的家里,讓太太美代子親手做飯給本見吃,以表示對本見的偏愛。
本見彬彬有禮的態度也贏得了美代子的好感。本見畢業那年,松本邀請學經濟學的本見到自己的會社來任職。
本見到松本的會社任職,被委任為北海道一帶的銷售副監。能干的本見為松本開拓新市場立下了汗馬功勞。本見驕人的業績,加上松本對他的信任,很快成為新市場那邊的主管。
松本出事,是在任命本見不久之后發生的。檢方突然對松本立案,以涉嫌逃稅漏稅的罪名起訴他。松本正忙著聘請律師呢,可是關于他的案子,已經長篇累牘地刊登在各大媒體上。跟著他的妻子美代子和女兒雅子的平靜生活也被打破,不時有記者跟蹤她們,將她們的一舉一動曝光在人們的眼球內。
松本對這一切愛莫能助,因為檢方只用了半個月時間,就坐實了他的罪名。地方法院宣判松本入獄十年。
松本入獄,通過董事會,任命本見為會社執行總裁。本見每周都會前來探監,詢問松本的需要和身體狀況。
又等到了本見前來探監。松本直言不諱地告訴本見:“我想問一下,那個淺尾一郎,你究竟有沒有封住他的口?他怎么還在寫?”
本見坐直的身子躬了一下,嗯了一聲答道:“我已經找過他很多次了,他要的費用我也給了他。可看起來他不像有停筆的意思。”本見還是那樣的謙虛,可現在他的謙虛,在狂怒的松本眼里,已不知不覺間成了軟弱和無能。擺平一個記者,會有那么難嗎?
“再給他錢,如果他還寫的話,就起訴他和他所在的報社。”松本把自己盤算已久的計劃告訴本見。
本見愣了愣,輕聲說道:“新聞可是自由的啊,他并沒有觸犯底線。”
松本的前任妻子死于車禍,現任妻子美代子是夜總會伴舞女郎出身。松本被抓之后,本來就緋聞不斷的美代子自然成了媒體追逐的焦點。
“雅子呢?難道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傳媒的受害者嗎?”松本語氣變得生硬了。他不想和本見討論這件事的對錯,他唯一要解決的,是不能讓那個該死的淺尾再寫下去。尤其不要寫他的女兒雅子。提都別提,更別說拍她的照片了。
本見挺了挺胸,說道:“我再想辦法處理這事兒。”
松本臉色緩和了一些:“會社運轉還好吧?”他換了個話題。
本見點點頭,說銷售額這個月上升了三個點。“我準備提議改變一下直銷人員的業績結算辦法,由一個月考核一次改為一個季度考核一次。畢竟季節不同,銷售量也會有所變化。”
“嗯,這個你看著辦。辛苦了!”松本心情舒坦了一些。他人雖然在監獄里,可只要自己的商業王國還在,他出去之后,依然可以繼續叱咤風云。
會面結束了,松本覺得意猶未盡。他覺得自己的力量沒有得到任何的體現。本見除了表示要去繼續處理淺尾的事兒,神態上沒有任何憤激的表示。這讓松本對本見有些不滿意。他本來想到了另外的處理辦法,可最終他并沒有告訴本見。
本見離開之后,美代子也來了。她對松本提到的那些報道也是苦惱不已,可等她聽到松本讓她收斂自己的行為時,有些愕然。
“你少拋頭露臉。生意有本見打理,你就不用操太多的心了。”松本告訴她。
“你的意思是讓我關門閉戶,和女兒守在家里?不,女兒定期要去看醫生,這你是知道的。”美代子答道。
“那你出門前,能不能留心一下周圍的動靜,不要讓人家拍到?”松本很不高興。
美代子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我想驗證一下那個淺尾到底有多少本領。這個周末,你帶上雅子去京都郊外的那幢別墅里過。”松本腦子里一個念頭閃過。
美代子驚訝地看了松本一眼,答道:“去那里做什么?難道就是逃避記者?”生性熱鬧的她不喜歡郊外。
“不僅僅如此。對了,你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本見,讓他知道一下。”松本說道。本見辦事不力,已經讓他對本見產生了懷疑。
松本現在讓美代子做的,是一個驗證。等到下周一,如果他在報紙上看到美代子和雅子去了京都別墅的報道,那么就可以斷定本見是一個潛伏在自己身邊的惡瘤。
想到這里,松本一陣悲哀。
美代子皺起眉頭問道:“告訴本見做什么?讓他也一道去那里?”
松本搖搖頭:“不。我讓他一直關照你們。”
“除了他,這事你誰也別告訴,悄悄留心一下有沒有人跟蹤你們就行了。如果有尾巴,記得要甩掉。”松本交待道。他甚至告訴美代子如何從東京前往京都的方式。
美代子答應了。
2.猶大
星期一在松本焦灼不安的等待中終于來臨了。一卷報紙由監獄管理人員通過單身囚室的鐵柵欄扔了進來。
松本迫不及待地彎下腰來,用戴著手銬的手艱難地翻閱著那卷報紙。
頭版沒有任何與他有關的消息。
等他翻到二版,立即被頭條上那幀醒目的照片激怒了。照片上,美代子正挽著雅子邁向京都的那幢別墅。正文上方,用著大黑加粗的通欄標題寫道:“他究竟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財產?報稅了嗎?”撰文的記者,還是那個纏著他不放的淺尾一郎。
要知道他可是告訴過美代子如何去京都的。如果她完全按照松本的交待,就一定會從家里駕車出發,然后駛往淺町的電信大樓。在那里,她會取到自己通過互聯網預訂的新干線車票。拿到車票后,美代子再去給女兒請的特別看護家中接走女兒,并讓看護送她們去車站。
等她們母女到達京都后,松本的一位朋友野田會在那邊接站,并送美代子和雅子去郊外的別墅。野田是黑幫中人,他和松本的關系一直是隱秘的,不為外人所知。這一次安排,也是松本提前寫信告訴野田的。
這般精密的安排,要想能拍到美代子和雅子的照片,除非事先知道她們要去的地點,提前在別墅那里隱藏好。
而知道她們要去京都度周末的人,除了本見,再沒有第二個人。
于是,本見極有可能出賣了消息給淺尾一郎。想到這里,松本一陣頭暈,如果本見真是猶大,那一切就再合理不過了。他一被立案就被媒體瘋狂報道,他進了監獄之后,家人被瘋狂追拍。那個收了好處的淺尾遲遲不肯收手。
又是一個探監日。美代子告訴松本,自從雅子連續被記者偷拍后,本來已經有所好轉的病情加重了,她不再和自己的老師進行簡單的溝通,甚至連老師那兒也不愿意去了。
“該死的!”松本恨恨地罵了一句。如果他在外面過著自由世界的生活,他怎么會讓自己的女兒受到傷害?可現在他身陷囹圄。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被肆無忌憚地拍照,然后被拿到媒體上供大眾消費嗎?
不,不能這樣。必須要阻止這一切。
“你這周再去拜訪一下本見,問問他知不知道猶大?明天就去,好嗎?明天晚上,時間選擇在八點左右,可以提前預約一下。”松本囑咐美代子。
如果本見真是他想象中的猶大,那么美代子上門去問話的情況就不會被披露在媒體上。沒有人會主動承認自己忘恩負義的。松本這樣想道。
就算本見是叛徒,辜負了自己這么多年對他的栽培,他也要給對方一個機會,而這個機會就看本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本見探監時,松本和他談笑風生。他等著本見主動提起自己交辦給他的事,也就是那個淺尾,到底進行到了什么程度了。
等到接見快要結束時,本見才吐露道:“我又找到了淺尾,他說如實報道是他的責任。”
松本應了一聲,轉了個話題問道:“我記得你畢業的時候,一開始沒想到我這里來工作的,對吧?”
本見點點頭。
“那你當初的想法是做什么?”松本直視著本見。如果對方撒謊,他的目光就會猶疑。
本見沉默地望著松本。
“我當初想當記者。”本見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和松本勇敢地對視著。“不過,我不會做那些狗仔隊。我想做真正的有正義感的記者。”
松本微微嘆了口氣:“我逃稅漏稅,應該是不符合正義了。”
本見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本見語速急快地說道。可是獄警已經過來了,向他做了個請出的手勢。
過了一天,美代子應該已經去拜訪過本見了。可是報紙上關于他們之間會面的消息,一個字也沒有。
這個世上沒有人會主動承認自己是忘恩負義的。松本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他覺得,他已經把機會給了本見,只是本見沒有爭取。他甚至坦率地告訴自己他理想的職業是當記者。怎么,他覺得自己的翅膀硬了,可以獨自飛翔了?
又過了一天,報紙上仍然沒有美代子和本見會面的消息。
松本猜測著美代子和本見兩人會面的情況:美代子被本見彬彬有禮地請到沙發上坐下,然后遞過一杯香濃的咖啡,倆人這才進入談話正題。
美代子問:“松本想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猶大?”
本見肯定先是一呆,接著微笑點頭:“我聽說過的,夫人。”
他不會主動承認自己就是猶大,正如松本不肯委托一名律師來監獄,主動替自己洗刷一下一樣。
是時候了結恩怨了。
松本給野田又寫了一封信,讓他在下一個探監日來監獄和自己見面。
只有除掉了猶大,自己的女兒雅子才不會受到傷害。松本拿定了主意。
3.真相
這次和野田的見面時間很長,占用了所有的探視時間。以至于美代子都沒能見到松本。
野田靜靜地聽著松本講述那些媒體上對他和他的家人大肆渲染的報道,先是不吭聲。可等到松本講到自己的女兒雅子患有自閉癥,卻被那些無良的記者再三追拍時,野田明顯動容了。
“是誰?”野田問道。
“淺尾一郎。不過,給他提供消息的,我想是這個人。他叫本見。是我十年前資助的一個貧困學生,他了解我的家庭,清楚我的賬目。現在他還是我名下會社的執行總裁。”松本嘆惜著說道。
野田點點頭,“一周后,我給你消息。”說著,野田站起身來向松本道別。
野田走后,松本再一次閱讀著墻上貼著的報紙,相對以前的痛恨和憤怒,現在他的心情輕松多了。他相信,只要本見一死,沒有人再給淺尾消息,那么媒體對自己家人的狂轟亂炸自然會結束的。忽然他注意到有一張報紙的版面上,有兩則消息都是淺尾寫的。那日期是松本剛剛被法院審判之后的第二天,淺尾一則消息寫的是松本被法庭當庭宣判的事兒,另一則消息寫的是大阪一家飯店失火。大阪那家飯店失火的時間,恰好是松本接受宣判的時間。松本的案子是在東京地方法院審理的。
一個是大阪發生的事,一個是東京發生的事。這個淺尾不可能會分身術,同時親臨兩個現場。但是,報紙上都刊登著兩個地方現場照片。照片的署名,同樣是淺尾一郎。
重名?不會那么巧的。
松本對于這個發現驚訝不已。緊跟著,他又看到了另外一張報紙出現了一樣的問題,淺尾一郎再次出現在兩個不同的現場,而事發時間卻是一致的。
難道是自己弄錯了,那個淺尾一郎不是一個真正的名字,而是很多記者都用的一個筆名?松本想道。
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不可能。知道美代子和雅子去京都別墅的只有本見。還有,美代子讓他回答是否知道猶大,本見不可能就這樣裝聾作啞的。如果他沒有問題,他為什么面對這種赤裸裸的侮辱不予以回應呢?
等到又一個探監日的來臨,美代子告訴松本一個令他目瞪口呆的消息。那就是,她并沒有成功地預約到本見,倆人一直沒有見面。
“怎么回事?”松本急切地問道。
“他向董事會請了假,手機也關了。我找不到他的下落。”美代子看到松本臉色變得陰沉,心里很是膽怯。她覺得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可又說不上來。
難怪報紙上沒有這樣的消息,松本氣急敗壞的想著。要知道,有沒有這則消息,是他判斷本見是不是猶大的一個重要支點。美代子沒有見到本見,豈不是說這個支點從一開始就沒有了嗎?
“你,你為什么不早說?”松本氣呼呼地問道。
“上次你和你的朋友會面的時間太長了,占用了所有的探視時間。”美代子解釋道。
松本到了這個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辦了錯事。他迫不及待寫了野田的聯系電話,讓美代子趕緊聯系野田,讓他中止所有的行動。
美代子慌慌張張地拿上字條,匆匆地離開了。
一切都來不及了。第二天早上,報紙的頭條赫然刊登著野田被捕的消息。這則消息詳細地描寫了野田行兇殺人的經過:
東京消息:3日晚11時許,犯罪嫌疑人野田用自制的鑰匙打開了位于東京七街區一幢高級公寓的門。這里是受害人本見的家。本見是一家日用品會社的執行總裁。前任總裁松本不久前剛剛因為偷逃稅款被判入獄。
本見看到犯罪嫌疑人進屋后,并不慌張,而是開口問道:“你是他派來殺我的?他還是那樣固執,總以為自己是對的。”
犯罪嫌疑人并沒有回答受害人的問題。此人據警方猜測,很有可能是職業殺手,或者是黑幫分子。他以殘忍的手段殺死了受害人,并且拿走了他桌上所有的文件。
本報記者推測,出自受害人嘴里的那個“他”,極有可能是前不久被判入獄的松本。
犯罪嫌疑人殺死本見后,還沒有來得及離開,便被及時趕到的東京警方抓獲。
松本讀到這里,眼睛忍不住看向了報道的末尾,那里寫著記者的名字,竟然還是淺尾一郎。
這個野田,怎么會被警方這么容易就給抓到了呢?松本有些六神無主地想道。他知道,等待野田的,必然是牢獄生涯。誰知道野田會不會供出自己呢。
一個月后,野田被判終身監禁。他也被關押在松本所在的監獄。野田自始至終沒有提到松本的名字,這讓松本逃過了一劫。
等兩人有機會在監獄里碰面時,野田告訴松本,其實本見在他趕到之前,也殺了一個人。“他殺的那人名叫淺尾一郎,就是你非常痛恨的那個記者。”
松本聽到這話,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可能。你被捕的消息,還是那個淺尾一郎寫的。”
野田深深地看著松本,認真地說道:“我說的是實話。我跟蹤了本見兩天,親眼看到他把淺尾約了出來,并殺掉了那人。那個文章,我估計是報紙用慣了的一個名字。他們經常捕風捉影的刊載消息,又怕承擔太多的責任,于是把責任全部轉嫁到一個人頭上。哪怕那人已經死了。”
松本相信了野田的話,因為野田的話,和他曾經的懷疑一致。
“那你,是怎么被捕的?”松本問道。
野田苦笑了一聲,答道:“說起來還是因為你。你是媒體炒作的熱點。所以,本見接替你的位置以后,他辦公室和家里的電話就被媒體監聽了。本見臨死前正在打電話,我不知道他是打給誰的,不過他說自己不是猶大。”
松本愕然地看著野田。這么說,本見被殺之前打出去的電話是給自己妻子美代子的。
松本忽然想到了本見說他是一個固執的人,總以為自己是對的。一時間,松本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