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乳名叫四妮,結婚后叫福春家里的,有孩子之后叫來順他娘,當家屬工時叫老張媳婦,結婚登記臨時起名叫姜淑梅。”多年前,黑龍江女作家艾苓(本名張愛玲)在一篇散文里這樣寫她的文盲母親姜淑梅。
艾苓沒想到,大半輩子是個文盲的母親,直到花甲之年開始看著電視戲曲頻道學識字。識字多了,她看了山東老鄉莫言的3本半小說:《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蛙》,還有半本《紅高粱》。看完之后她說,這個我也能寫。在76歲這年,母親寫出的第一本紀實散文集《亂時候,窮時候》出版了。
童年的記憶多是戰亂和死亡,結婚后因饑餓隨丈夫闖關東
顧名思義,《亂時候,窮時候》寫的是饑荒、戰亂年代的事。那些故事令人心驚、心酸,老人用簡樸的字句寫出自己早年的親歷和見聞。
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東巨野縣,家里既是地主又是官戶人家。姜淑梅五六歲時,娘把她送進百時屯小學,二哥是她的啟蒙老師。學校里就她一個女生,男生多大年齡的都有,結了婚的就有好幾個。課程只有兩門,算術和國語。姜淑梅至今還能背誦國語“書歌子”:第一課“天亮了”,第二課“弟弟妹妹快起來”,第三課“姊姊說,太陽升起來了”,第四課“弟弟唱,太陽紅,太陽亮,太陽出來明光光”……斷斷續續上了兩年學,“沒認真學,書也弄爛了,二哥總打我手板兒。”姜淑梅說。
讀書是姜淑梅唯一有大家閨秀氣息的童年記憶,其余多是戰亂和死亡。幸運的是全家沒有一人死于戰亂,但姜淑梅永遠忘不了戰爭慘景。“尸橫遍野”是文人的遣詞,姜淑梅在書里告訴你,先把尸體挪開才能打開城門;一群小孩在一塊軟地上蹦蹦跳跳,像彈簧一樣,土跳松了下面全是死尸。至于親人離散,生死關頭的人情冷漠,姜淑梅小時候就見怪不怪了。
戰爭結束,姜淑梅專心當農民。“秋收沒事了,在家門口場院上湊著月光紡棉花,一群女人連說笑話講故事,感覺沒一會兒天就亮了。”姜淑梅說。
到了結婚年齡,婚姻法正開始實行,婚前雙方要見面登記。姜淑梅登記前沒見過男方,登記那天姑娘們坐一邊,男人坐一邊。等人家喊名字,姜淑梅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哪一個。“不是最滿意的,也不是最不滿意的。沒瘸沒瞎,不少胳膊不少腿,就這么的吧。”姜淑梅說。
如今姜淑梅坦率地說,如果沒有遭遇家道中落,她不可能嫁給這個男人。姜淑梅心目中的好男人是父親那樣識文斷字的儒雅之士,是哥哥那樣能文能武、高大威猛的男人。“他跟我哪個哥哥比都比不了。”姜淑梅說,“公公婆婆和自己的父母也不一樣,俺家人都文靜,他家不是那樣的。”
婚后,姜淑梅生了個兒子。饑餓開始了,兒子餓得半死不活,姜淑梅自己也餓得快昏了,眼前朦朦朧朧。小時候妹妹趁戰亂出去偷東西,姜淑梅還不齒,這時候快餓死了,她自己也和鄰居出去偷青,偷地瓜。為了一點吃的和婆婆一家打架,不打不罵不行了。姜淑梅帶著兒子回娘家,一路上心想能走到家就活,走不到餓死算了。
丈夫趕緊從黑龍江回到家里,帶上姜淑梅娘倆闖關東。走了三天兩夜,到了哈爾濱,又輾轉去安達一家小磚廠安頓下來。
3戶工人合住在家屬院一個窩棚里,丈夫出去干活,窩棚里就剩下女人和孩子。外面天寒地凍,屋里炕上沒席,一把柴火都沒有,鄰居兩個女人坐地上抱頭痛哭。“我爹教我看問題,不可挽回的事情別去想了——吃飯把碗摔碎了,再怎么想它也是摔了。人有困難的時候別向困難低頭,要想辦法。想不出辦法咋辦?愛咋咋地,別往心里去。”姜淑梅說,“別哭了,咱們就認命過吧,出去找柴火。”
外面雪都把大地下平了,3個婦女看到一個雪堆,扒拉扒拉里邊是草,喜出望外地背回窩棚。草剛背到家,人家就找上門來,“沒辦法,又給人背回去了。”3個女人再次出門,每人腰里扎根繩子,手里拿把鐮刀,路上兩個女人又愁哭了,姜淑梅說咱不能哭,咱們唱!3個女人就帶著哭腔唱著豫劇、京劇、沂蒙小調,跋涉在冰天雪地。走了四五里地,遇到一個蘆葦塘,這下好了,打了葦子往家背。背上一大捆葦子路上不敢停,怕放下就再也背不起來了。
饑餓給姜淑梅帶來根深蒂固的影響。姜淑梅剛懂事的小外孫女說過一句話:我知道姥姥愛吃啥,我姥姥最愛吃快壞了的東西!
姜淑梅一家在東北過得不錯,丈夫當工人,她當家屬工,家里還養豬。恢復高考之后,姜淑梅暗中發誓要把孩子培養出來,就在家里養上了奶牛,最多時5頭牛。但始終富不起來。“我娘總說,明年就好了,明年就起來了。后來就說,今年盼著明年好,明年還是破棉襖,但最后還是繼續打氣,明年就好了!”艾苓說。
姜淑梅教育子女不遺余力。艾苓喜歡文學,姜淑梅說,你像你姥爺,你姥爺要不是遇上這時代,也是個詩人。
自創看電視聽唱段學識字方法,63歲編快板讓外孫女寫下來
在綏化學院任教的艾苓看來,母親能夠走上寫作之路,應該源于17年前的一趟北京之行。
“那年,老爸因車禍去世后,我惦記著娘,娘惦記著我。后來,她到北京來看我,強挺著安慰大家。她沒文化但說了個比喻,就像看書一樣把這頁翻過去吧。”艾苓當時正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擔心母親寂寞傷心,就帶她一起聽課。她跟母親說,你不是特羨慕有文化的人嗎,你也學寫字練字吧。沒想到姜淑梅說干就干,后來竟然給艾苓寫了兩封信。“別管男的女的,看著挺善良的就找人家問,你給我寫一句話唄。別人寫下來我就照著寫,一句一句地攢,一頁信紙都寫不滿的信寫了半個多月,求了多少人都記不住了。”姜淑梅說。
姜淑梅自創的識字方法是看電視戲曲頻道,聽著唱段看字幕。63歲那年,她開始了人生第一次創作,編了段快板讓外孫女寫下來,然后她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比著寫——打竹板,響連環,聽我把老人的心愿談一談……
姜淑梅識字多了就看書,先看《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話》,接著讀文學作品,看了山東老鄉莫言3本半小說:《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蛙》,《紅高粱》看了一半。看完之后,姜淑梅對艾苓說,這個我也能寫。
姜淑梅說自己特別喜歡河南作家喬葉的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細節真細!艾苓笑著說:“細節是文學概念,你怎么知道?”姜淑梅說,當年在魯迅文學院聽蘇叔陽講課,一堂課就記住兩個字,看電影電視要看“細節”。“我娘成為作家還有一個機遇,在魯迅文學院聽我朋友談咋講故事。有個書商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別寫了,要寫就寫別人不知道的事,我娘就記住了。”艾苓說。
76歲寫出16萬字《亂時候,窮時候》,簽名售書接受采訪上電視
2012年,艾苓鼓勵姜淑梅自己動筆寫。第一篇故事“胡子攻打百時屯”就是她聽母親講的,除了她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故事從頭到尾沒有標點,沒有段落,想停時就用筆頓一下,或者畫個圈。
姜淑梅只講故事不作判斷,可以抱怨、罵人、贊美的事情,她只原原本本講出來。“我娘寫龐法立救她二哥命時曾寫過:法立真是兩肋插刀不嫌疼的好朋友!后來刪了。這事情本身就有勁兒,評價是多余的。”艾苓說。
姜淑梅越寫越順,不僅寫自己的故事,沒事還出門“上貨”,就是聽別人講故事。她每天早晨3點醒來,寫到5點鐘左右出去跳操,回來吃過早飯,上午要么寫東西要么看書。寫作和看書都在客廳沙發上,把稿紙放在腿上寫,趴在枕頭上寫,累了就仰在沙發上打一會兒瞌睡。
從2012年6月到2013年5月,姜淑梅寫了16萬字。每寫完一篇就放在床下,艾苓有空就整理出來發到自己的博客。給《讀庫》做特約審校的文友馬國興看到了很興奮,把這些故事推薦給出版人張立憲。《讀庫》在一年之中3次刊發了姜淑梅寫的故事。很快,這些故事也吸引了圖書公司的注意。
姜淑梅手稿包括4個部分:“窮時候”、“亂時候”、“家里人”、“聽人說”,成書去掉了“聽人說”,書名定為《亂時候,窮時候》。
姜淑梅說:“我很長時間沒回安達了。我在那兒住了40多年,鄰居都知道我是文盲。聽說我要出書了,說老張家的一個大字不識,咋要出書了?”
簽名售書、接受采訪、上電視、去電臺,在聚光燈下或人群簇擁中,姜淑梅一點不怯場。她一頭銀發,姿態端莊,但手是粗糙的、勞動人民的手。她在自己的書上簽名,可以看到她寫字沒有筆順,寫完是那個字,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