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男,1969年出生,河南輝縣人。中專畢業后干過棉檢員、酒樓經理和副刊編輯等,現在南太行開一酒肆,兼營小說。在《北京文學》《長城》《莽原》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轉載,《刨樹》入選《2011中國年度短篇小說》。出版專集10部,曾獲第一屆河南省文學獎和冰心兒童圖書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酒風
那一年我去延津茄莊收棉花,住在老姚家。老姚家三間破瓦房,一根梁折了用柱子頂著,地面是土地面還坑坑洼洼。我說:“老姚你也是個生意人,咋把家整成這樣?”老姚嘿嘿一笑:“嗨,都叫我吃喝了,嘴沒虧。”我說今兒可別麻煩,咱不喝酒。誰知到了吃飯的時候老姚變戲法一樣整出滿滿一桌菜,菜還不孬,油光光的燒雞、焦黃焦黃的小魚,還有一盤綠綠的凍蒜。老姚說莊里有飯店,吃啥有啥。我真不敢相信,茄莊走三圈挑不出幾座像樣的房子,卻能整出滿桌雞鴨魚肉來。拆開一瓶“百泉春”,吧嗒一下掉出一只打火機。老姚兒子眼尖,一把搶了去。茄莊喝酒不用杯,用碟,一碟一兩酒。老姚滿上,我說下午去看棉樣不能誤了事。老姚“吱——”一口干了,抹拉一下嘴:“誤不了事,兄弟。”
三碟下去,我有些頭蒙。老姚說空肚的事,“叨,叨。”要我吃菜。我平時就三四兩酒量,見老姚又要倒酒,我趕緊擋他。老姚不以為然:“第一次來俺家,能不跟你嫂子碰一杯?”老姚媳婦兒正在搟面條,拍拍手上的面過來就端起了酒碟,我只好硬著頭皮和她干了。又要干第二杯,我不敢。老姚媳婦說她喝倆我喝一個,說罷喝涼水一樣吱吱喝下兩碟,菜也不叨又去搟面條了。老姚說你看著辦吧。我只好又硬著頭皮干了。胃里立即翻騰起來,我說不能喝了,不能喝了。
話未落地,風門一開,老姚在縣城當牙醫的二弟給大哥陪客來了。二弟一落座就從胳肢窩里掏出一瓶酒,據說是此地的規矩。二弟又要和我干,我說真不能喝了。二弟說我看不起人,我只好端起酒喝藥一樣喝下一碟。我說真不能喝了,真不能喝了,再喝要出酒了,下午還去看棉樣呢。老姚已滿臉赤紅,嗓門兒高了八倍:“誤不了兄弟,喝!”
這時風門又一響,老姚住的這個片的片長來了,他也從胳肢窩里掏出一瓶酒擱在桌子底下,說來遲了先罰自己三碟。喝完又要和我干,我說:“再喝……我就不中……不中了。”我的舌頭明顯短了。片長說老姚的客人就是俺們茄莊的客人,我代表茄莊村委……我只好求助老姚,這碟酒老姚只讓我沾了沾嘴邊就替我喝了。往下猜枚過圈,老姚的二弟又替我喝了不少。三瓶酒見底,老姚又開一瓶。老姚的眼睛開始一翻一翻,舌頭也短了,說誤不了誤不了。我一個勁咬牙,把涌上來的酒壓回胃里。
四瓶酒見底,我長噓一聲。誰知風門又響了,一個老漢歪歪斜斜進來。老漢說他本來喝高了,可大叔的客人來了,今兒喝死也不說裂話!原來老漢輩分比老姚還低。老漢衣扣開了一半,瘦瘦的胸裸出來,抻著脖筋,一臉豪壯。接下來風向自然吹向我,老漢喝三碟叫我喝一碟,又扯過頭問老姚:“合適不合適,大叔?”我堅決不和老漢喝,我說你啥都不用說了,我反正是一滴都不再喝了。一下子就把他堵死了。
沒想到老漢竟撲通跪下來,雙手舉起一碟酒。我愣在那里……
麥根打官司
麥根要開一個飼料門市部,本錢不太夠,麥根就去找小拴借錢。倆人光屁股一起長大,好得恨不能割頭換項,麥根一直把小拴當成鐵哥們。小拴果真二活沒說,給了麥根兩千元錢,又讓麥根給他打了借條,說:“咱倆親是親,賬目手續還得分。”麥根連連點頭說對。
麥根賺了錢,就把借小拴的兩千塊還了,還給小拴搬了兩件方便面。小拴去拿那張借條,在箱里鎖著,鑰匙在老婆身上,剛好出去了。麥根說:“你撕了算了,還怕你要第二回?”
麥根脾氣好,老實,不與人相爭,老吃虧。開門市部后就有人瞅準他這個脾氣,涮了他兩回。第一回是另一個開門市部的福玉,借了他九包飼料,過一段問福玉要,福玉卻不認賬,說:“還罷你啦。”麥根說:“哪有?”福玉不理他。又去要,福玉一拍桌子斥他:“你這個人!你還借我九包飼料呢,咱倆兌了!”
麥根沒想到還有這種紅口白牙說瞎話的人,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想到了小拴,小拴脾氣硬,讓他和自己一起去找福玉或許行。小拴卻說:“都是一個村的我沒法去說,要是外村的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第二回是鄰村一養雞戶,賒了麥根600塊錢飼料。找他要帳,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這錢早該給你了,現在手邊沒有,賣了雞蛋就給你送去,你就別跑腿了。麥根回去一等就是十天半月,這家連照面都沒有。再去要,又是揀好聽的說,一連跑了十幾趟,一分錢也沒給。麥根在這個村里找個熟人一打聽,人家告訴他:這家人賴著呢,你敢賒給他飼料!這時麥根想到了小拴,小拴說過外村的就打斷他的腿。小拴到那一厲害,說不準人家把錢就給了。誰知到了那家,從頭到尾,小拴連個屁都沒放,最后空手而歸。出了門問小拴為啥不動手,小拴說:“在人家地盤上咱能打贏?”麥根一臉愁水,問:“那該咋辦?”小拴說不如到鄉司法所去告他。
去了鄉司法所,鄉司法所的人問有沒有欠條。麥根掏出來給人家看,人家說有欠條就中,這官司能贏。問怎么個打法。人家說得先交200塊起訴費,起訴過再開庭審,判了再執行。倆人問完出來,碰見一個本村人,是個律師,又攔住問。律師也說官司能贏,只是執行就難了,現在鄉司法所執行庭的案子幾尺高,你這種小案一年半載也挨不到。再說你打官司不托個熟人?買條煙吃頓飯600塊錢就沒了。律師勸麥根別費這個勁了,不值得。回去的路上,麥根一個勁嘆氣,說:“虧死了。”小拴問:“你打算咋辦?”麥根搖搖頭:“還能咋辦?吃個虧算了。”小拴聽了眼睛撲閃撲閃,連說吃虧好,吃虧人常在。
麥根吃了虧,心里堵得慌,幾頓沒吃飯。小拴來看他,麥根心說還是小拴跟自己近啊。小拴坐下來,掏出一張條讓他看了看,又立馬裝進衣兜。麥根說:“這不是我給你打的那個借條?你還沒撕呢?”小拴一本正經地說:“你還沒還我錢,咋能撕!”麥根笑:“真會開玩笑!”小拴還是一本正經:“誰跟你開玩笑?我現在急用錢,你還我吧!”麥根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小拴會這樣。小拴一定是見他好欺負,起了壞心。
小拴一連找他要了三次,見他不還,竟真到鄉司法所把他告了。麥根傻了,說我咋恁倒霉呢?到鄉司法所,麥根對天地對爹娘起惡誓,鄉司法所根本不聽,人家只認證據,說有你打的借條為證。考慮到鄉里鄉親的先不立案,最后給他倆調解,限麥根幾月幾日內還錢。這次,麥根真的氣病了,一連躺了好幾天。他悄悄把一包老鼠藥倒進碗里,恰被老婆撞見。老婆哭著奪過碗:“你咋窩囊成這個樣子?你還是個男人不是?跟了你受這份窩囊,還不如死了呢?”說罷就要喝老鼠藥。麥根一巴掌打掉老婆手里的碗,—骨碌爬起來,不知哪來的勇氣,說要去找小拴了斷此事。
見到小拴,麥根又變得窩囊起來,連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說了。他拍拍衣兜,說:“我來……還你錢了……你先把借條給我。”小拴一聽眉開眼笑,說:“這就對了,借人家的錢不還咋中?”他掏出那張借條想都沒想遞給麥根,然后等接麥根的錢。麥根瞧了瞧借條,忽然握成一團,一張嘴塞了進去。小拴哎喲著,麥根已經一抻脖子,咽了。
再到鄉司法所,麥根說錢還給小拴了,小拴說沒還。鄉司法所說沒了借條這事就說不清了,案子也算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