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天不由命

鮑學謙，1953年生人，作家、劇作家。

《天注定》是著名導演賈樟柯自己編劇、導演的一部電影，于2013年拍攝完成并在世界各國上映，至今已美譽天下，獲獎累累。

2013年，榮獲美國《電影評論》雜志十大佳片、《紐約時報》十大佳片，法國《電影手冊》十佳電影，英國《視與聽》十佳電影，英國廣播公司十大佳片，加拿大《環球郵報》年度十佳，第66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編劇獎、金棕櫚獎提名，第50屆臺北金馬影展金馬獎最佳原創配樂獎、最佳剪輯獎、最佳劇情片提名、最佳導演提名、最佳原著劇本提名、最佳攝影提名。2014年，榮獲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最佳外語片第二名，法國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獎，第29屆獨立精神獎最佳國際電影提名……

如此成績，堪稱近年來中國電影在國際影壇上的翹楚。特別是其能夠獲得戛納電影節的最佳編劇獎，實為難能可貴。因此，從劇本的內容來研究一下這部影片，不能不說既是很有必要，也是頗具價值的。

這部影片從劇本的角度看，其結構是中國式的，有如國畫的“四條屏”，也就是由四個具有內在聯系，但在外型上又各自獨立的，有著重大影響的真實事件為基礎的故事所組成。其主題是：環境和個人性格在生活流中相互擠壓、碰撞，人物的命運如同天所注定。

第一個故事是：一個叫大海的農村中年人，因為看不慣村長以承包為名，霸占村里的煤礦，私自轉賣給個體老板大發其財，決心出頭告發，并且向其當面“宣戰”。此后，趁曾是其同學的煤礦老板炫耀新買的私人飛機，村民齊聚喝彩的機會，大海宣布，要上北京告狀。煤礦老板當即讓馬仔用鐵鍬將其打暈，然后出幾萬塊錢希望封口。而村民們不但不支持大海，還嘲笑他是一只高爾夫球，只配挨打。大海一怒之下，抄起獵槍，打死了村長、嘲笑他的村干部和幫助村長貪污的會計夫妻，以及一個長期虐待拉車馬匹的車把式，最后，還打死了煤礦老板。

其中，打死會計夫妻是有偶然性的。原先，大海只是到會計家，逼著會計將村長貪污和霸占煤礦轉賣的事實寫出來，作為罪證。但是，正好門外有一輛警車開過，本來已經準備寫了的會計，感到有了心理上的支持，態度立刻轉變，大喊大叫起來，再加上會計的妻子撲向大海，所以大海開槍，將其一一擊斃。打死車把式也有偶然性。車把式常常暴打馬匹，使得其倒地不起，而且，常常被大海看見。這天，在大海殺紅了眼之后，又看到他在狂打馬匹，一時興起才開的槍。

這個故事源自發生在2001年的“胡文海事件”。影片中的大海，基本上沿用了胡文海的性格。這就是說，影片中大海殺人的悲劇結局，在編導看來是由于社會環境的干部貪腐、既得利益集團橫行，同普通百姓的投告無門，以及普遍的愚昧和奴性與其個人性格的剛烈、魯莽，以及對法律的輕蔑，相互摩擦、撞擊所導致。如同流星撞地球，造成破壞，兩敗俱傷。

第二個故事是：一個叫三兒的年輕人，不滿于農村的苦困、愚昧與平庸的生活，進城打工，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一支手槍。在一次路遇搶劫時，開槍打死了兩個人。然后，逃回家鄉給母親做壽，還搶劫了當地城里取出巨款的一對夫妻，并開槍將其打死。此后，其用三張到不同目的地的火車票離開家鄉，而其心中希望的卻是到緬甸去弄更好的槍。他對老婆說：“我要聽見槍聲才高興……”

影片對三兒的家鄉，突出了這樣一段描畫：過年，幾個年輕人在簡陋的窩棚里賭錢。一個年輕人說村里的一個姑娘在外面打工，搞“特殊服務”得了艾滋病，不敢再回鄉了。大家就嘲笑曾經與這個姑娘談過戀愛的另一個年輕人，要他也去據檢查檢查。而這個年輕人反唇相譏，說你的老婆不也在城里做“雞”！致使發生斗毆，打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而三兒在一旁看在眼里，冷笑著掉頭離去。

這個故事源自發生在2005年的“周克華事件”。應該說，影片對三兒經歷的描述是簡化了原型周克華真實情況的，但是，對其個性的塑造，卻保留了對周克華性格的推斷。也就是說，對生活環境的不滿，以及尋求出路的絕望和自身努力的極端化，造成了其害人害己的悲劇性結局。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影片對大海和三兒最后的交代是開放性的，既沒有寫他們被捕，也沒有寫他們被執行死刑或者擊斃。仿佛在暗示觀眾：這樣的人和事，在我們這個國度里，還遠沒有終結。

第三個故事是：一個叫玉兒的年輕姑娘，因不了解實情與一個有婦之夫發生了婚外情。了解情況后，她希望這個情人能離婚娶她，但是人家做不到，于是她選擇了分手。她的情人也坐火車離開了她。當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浴室前臺工作的時候，有兩個客人要請她做按摩。她聲明自己不會按摩，也不是做“特殊服務”的小姐，但是此二人糾纏不休。其中一人甚至拿出一萬塊一沓的鈔票，不停地抽打她的臉，反復說有錢什么都能買，以致她嘴角流血。最后，忍無可忍的小玉，掏出了情人離開時留下的，被火車站工作人員阻止攜帶的小刀，劃傷了那個客人。可受傷的客人還不罷休，還要撲向小玉，終于被小玉殺死。另一個客人見狀，落荒而逃。小玉也持刀跑到公路上，但是，最終還是打“110”自首了。以后，小玉另找工作，到大海村里的那座煤礦上應了聘。

影片對這段故事強調的是，小玉對名分、聲譽的執著，她雖然深愛著情人，情人也很愛她，但是在得知情人不肯離婚之后，她毅然決然地選擇分手。而當兩名客人認定有錢就應該可以買下她時，她不為所動，非常憤怒于他們將她等同于做“特殊服務”的小姐。無疑，這是小玉所處的社會環境，其價值觀在苦苦相逼，并在與其執著于自己認定的真理相互的撞擊中，達到難以調和的程度，引爆的悲劇。有趣的是，影片強調小玉是有法治觀念的。當其情人因為一把小刀不能帶上火車，與車站工作人員發生爭執時，她勸告情人不要堅持，服從管理，把小刀給她就是了。甚至在殺人之后，本來可以在公路上攔車逃跑，可她一番猶豫，還是用手機撥打了“110”，自首了。

這個故事源自發生在2009年的“鄧玉嬌事件”。影片中小玉的殺人過程與鄧玉嬌的殺人過程并不相同，甚至其與情人的關系，鄧玉嬌也未必就有，但是，其對自身價值觀的堅守和勇于堅持原則的個性，倒是完全一致的。影片著重渲染了社會觀念與個體觀念發生沖突時的激烈與可怕。

第四個故事是：一個叫小輝的打工仔，在工作中“串崗聊天”，害得同事傷了手，因為不愿意賠償損失，調換工作到東莞一家夜總會當服務員，并愛上了在那里做“小姐”的一位姑娘。但是，在得知那位姑娘已經有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小孩，而且不得不當他的面做“特殊服務”時，自尊心受傷，再次調換了工作。在新的工廠中，依舊身份低賤，工資微薄，在家里要他寄錢，他不能滿足時，覺得毫無自尊可言。此時，先前受傷的同事又找到了他，想對他報復，但是最終在輕蔑中放過了他。毫發無損的小輝，回到宿舍，左思右想，覺得前景黯淡，改變身份地位無望，愛情無著，人生無味，便在宿舍的走廊上，翻越欄桿，跳樓身亡。

影片在這個故事里，強調了貧富差距的巨大，富人生活的荒淫無恥。什么“黃色娘子軍”、“傳統花旦叢”、“角色賣淫”……“豪賭怡情”、“狂炒文物古董”……對比著打工仔的“受累受氣”、“架床快餐”、“門外拜佛”……以及其內心，面對奢華的無可奈何。正是生活境遇和身份地位的天壤之別，使得自尊心太強的貧窮者，在找不到出路的情況下，自尋短見，毀滅了雖然可貴卻注定卑微的生命。由于這個故事跳樓的外景，選擇在了“富士康集團”的職工宿舍區中拍攝，所以，最后證實了這個故事源自發生在2010年的“富士康跳樓事件”。自2010年1月23日富士康員工第一次跳樓自殺起至2010年11月5日，共發生14次跳樓事件，引起社會各界乃至全球的關注。

不問可知，這么多人陸續跳樓自殺，直接原因絕非單一，而每個跳樓者做此選擇的原因也不會單一，但是，總的來說，覺得前景黯淡、人生無味應該是其共性。

反過來說，自殺者原先的期待應該是美好的，值得奮斗的，否則，這些少男少女就不會離開農村到城里來打拼了。那么，使他們幻滅的到底是什么呢？所有的人都在大同小異的環境下生活，為什么只有少數的人，成為了殺人犯和自殺者，引發了悲劇呢？影片也在回答這個問題，那就是：在他們的個性中，都存在著一種不肯妥協的執著。

新的問題是：難道做人不應該執著、堅守，而必須隨遇而安、委曲求全、柔順圓滑嗎？事實是，我們今天的社會上，生活的比較如意，或者自以為如意的，的確就是這樣的實用主義加機會主義者，以至于被斷定，其造成了可悲的現實狀態：創新乏力、信仰匱乏、義理難伸、唯利是圖。說實在的，對絕大都數人來說，就是做夢，也不過就是在金錢的洞洞眼里打轉轉。然而，人畢竟不是只有肉體的，其精神上的完善需要執著與堅守，關鍵只在于其對真理認識的正確性，以及不能在遇到挫折時走極端。

據此，可以得出結論：社會悲劇的產生，社會環境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個人對自我的把握也必須檢討，更大的責任在社會所有成員對社會環境的改造上，因為按照自然規律，人類作為整體，要想健康地繁衍、發展，是必須自救的。所謂：上帝只能救愿意自救的人。必須要：聽天不由命！否則，今日之施害犯法者，也可能會是明日的我們自己，而受害者，從直接的到間接的，則一定是每一個社會成員，包括我們自己，全都一無例外。

影片在編劇上最大的優點，應該是：在現實的基礎上，理性地處理了生活素材，引導觀眾深入地思考了社會和自我。這還體現在避免過度的人物關系糾纏與情節編造上，甚至體現在臺詞的方言設置上。

賈樟柯自己在面對《三聯生活周刊》的記者時，曾這樣說：“拍電影，你要知道你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里面，你的生活里發生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這是我在二十六七歲時得到的頓悟。”“拍變革是未來要伴隨我很長時間的生活主題，當然，這個也與我對歷史的興趣有關。”可見，對于成熟的藝術家來說，正是社會環境在正、反兩方面造就著他，而他，也在努力著試圖改造社會環境。

作為反面的意見，美國電影雜志《好萊塢報道者》認為：“《天注定》中出現了此前在賈樟柯的電影中幾乎不曾見過的類型片元素，可以說是他最商業的一次嘗試……其松散無力的敘事和陳舊的觀點，沒能表現出賈樟柯以往在影片中所具備的力度。”

好在國內媒體是褒大于貶的，有稱該片為“中國式爆發”，認為：“在當今中國，這樣直白地描寫社會現實，并以大尺度的沖擊力來表現，必須要承認賈樟柯的勇氣。當然，按照慣例，一定有人會說這是某種投機。但在我們這個充滿了聰明導演的國家里，賈樟柯至少要算是聰明導演里，最有勇氣的那一個。”

這部影片雖然已經能在網上看到，但尚未在電影院上映。賈樟柯曾對媒體稱：“《天注定》是可以在中國公映的，在我到戛納之前，已經通過了審查。”我們期待其面對中國影院觀眾后的收獲。聽天不由命，賈樟柯，繼續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