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快離開西南政法大學的時候,才慢慢窺見了她的悲愴的那部分面容。她是一個沒落的貴族,即使到了50歲的年紀,眉宇間依然氣度非凡。但她的確是有些落寞了。《南方周末》上的那篇《風雨倉皇五十年》,盡管有些事實上的出入,可還是寫盡了西南政法大學日前的落寞與蕭索。當時我正大四,那天的報紙在學校周圍被快速哄搶一空,在路上遇見的每個讀過文章的同學都掩飾不了眼神里的失落和痛切。還記得在那前后的一場講座上,一位平時激情飛揚的老師在結束處高聲疾呼:“西政不死,生生不息。”一剎那間,講臺下的幾乎所有人都在掌聲雷動中淚流滿面。那年是學校的50年誕辰,本該是喜慶的日子,卻被一種悲壯感夾雜其中,竟有了別樣的苦滋味。
我就是在這種有些傷感的情緒中,開始了對這所大學的回憶。高考時對它的選擇,常讓人感嘆命運的無端。以我當年的分數,完全可以穩(wěn)穩(wěn)地報上復旦與武大,卻不知為何填上了西南,正如我在陰差陽錯中選了法學這個專業(yè)一樣。或許是那時一腔熱血的沖動,胸腹中還藏著救世濟民的妄念,以為法律就是正義的塵世現(xiàn)身——當然,可能是這樣,但也可能,法律是最沒有正義性的教條,就如上帝死后,宗教是沒有內容的虔誠。9月的一列破舊而緩慢的火車,把我從中原的早秋帶進重慶盛夏的炎熱。時光是向前的,季節(jié)卻倒逆著它的步伐——荒唐,四年后的最深切的感覺在一接觸大學的土地時就被預感到了。
重慶因為難得有太陽當空,大學盡管是在城市的郊區(qū),但仍然逃脫不了霧氣蒙蒙的籠罩。山城的街道狹窄陡峭,空氣也因不容易流通而不利于大眾的呼吸。不過這些都在我離開之前得到改進,看著后來人幸福而無辜的樣子,我們或許心生恨意,卻也無可奈何。這個表情一直延續(xù)到我們見識了渝北新校區(qū)的模樣。“那里的天空多藍啊,那里的空氣多清新啊。”羨慕得口水都快流出的這位兄弟,在第二天中午醒來后對我說,他夢見我們在新校區(qū)重新開始了大學生涯。那是大四,我們都很快憂傷起來。
大學四年,我上的課加在一起,估計不會超過一年。這似乎與張遠山先生很是相似,他在一篇小文章里說很后悔多聽了這一年的課程,我深有同感。而且我更后悔的是,我聽的這一年多半是政治理論與大學語文之類。但就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我能拿到兩次一等一次二等的獎學金,的確是一種奇跡。關于考試,我從來沒有作弊過,但也從來沒有掛過科——據說大學里不作弊不掛科的學生不能算是好學生,看來我真的難以忝列其中。
我該拿什么結束我的抱怨呢?用這個大學的諸多好處。這些年的滄桑,她的懷抱里畢竟走出了那么多優(yōu)異的家伙,那么多學者與官員,他們都是我們平日里在外校的朋友面前吹噓炫耀的資本;感謝她的開明的選課制度,那么多有水平的先生,賦予了我們學識與良知;感謝她的自由與開放的思想風格,惟有在這點上,她趕上了中國、甚至世界的一流,連北京的一些先生們都嘆息,他們在這里,仿佛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的北大氛圍——而對于我,在經歷過一些磨難后,才知道自由之思想的重要。我應該感謝她的圖書館,那么多落滿灰塵的好書——它們也應該感謝我的到來,打破了它們寂寞的命運,我們在身體的邂逅里完成了精神的傾聽;感謝教學樓后的小石凳,我坐在那里,聽了很多場免費的音樂會;感謝兩個學術報告廳的擁擠,在肉身苦痛的同時,我用耳朵享受大腦的快樂……這種矛盾的氣流,穿越了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