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天華珍視中國民族音樂傳統,但不贊成抱殘守缺的“國粹主義”,他主張取西樂之長,補國樂之短。在實踐中,他堅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原則,努力學習民族音樂和西洋音樂,改進國樂。劉天華在“國樂改進社”成立大會上講話時指出:“一國的文化,斷然不是抄襲些別人的皮毛就可以算數的,反過來說,也不是死守老法固執己見就可以算數的,必須一方面采取本國固有的精粹,一方面容納外來的潮流,從東西的調和與合作之中,打出一條新路來,然后才能說得上‘進步’這兩個字。”這是劉天華中西樂藝合作觀的最好說明。
劉天華希望新的國樂是能夠“喚醒一個民族的靈魂的音樂”,他熱切地期盼國樂有一天能“與世界音樂并駕齊驅”。這種欲使中國民族音樂立于世界之林的遠大抱負,是一代愛國音樂家的共同目標,也是我們今天應努力奮斗的目標。為了尋找發展民族音樂的道路,提高民族音樂的地位,劉天華一生嘔心瀝血,矢志不渝,其精神令后人深為感動。
1922年,劉天華被推薦到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任琵琶導師,由于非國樂世家出身,學歷又低,開始并未受到應有的尊重,但他在琵琶方面的造詣很快就贏得了人們的敬佩。然而,二胡當時受到普遍的鄙視,研究會也沒有教習二胡的課程,對此,劉天華特別不滿。同年10月,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改為北京大學附設音樂傳習所,蔡元培兼任所長,蕭友梅任教務主任。經劉天華多方努力,二胡音樂首次進入了高等學府的課堂。同時,劉天華還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音樂系和北京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教授二胡和琵琶,這也為他實現改進、振興國樂的宏愿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劉天華在北平任教期間,還曾師從俄籍小提琴教授托諾夫和歐羅伯學習小提琴演奏,并向燕京大學音樂系的美籍教授范天祥系統學習作曲理論。與此同時,他積極吸收北方地區的民間音樂養分,經常去天橋觀看民間藝人表演,并進行記譜和整理研究。他還研習三弦拉戲、昆曲和京劇等,并用科學的方法將民間音樂加以收集、記錄、整理后出版。劉天華身為高等學府的教師,能摒棄門戶之見,虛心好學,兼蓄中西之長,在當時的國樂界非常少見,也讓傳習所的西樂教授嘆服。
劉天華通過研究、借鑒小提琴的優點來改進國樂,特別是改進二胡音樂。他在繼承二胡傳統演奏技法的基礎上,大膽借鑒西洋樂器的演奏技法,將小提琴的演奏技法創造性地融進二胡演奏中,他還將傳統二胡的三把位擴展到七把位以上,拓寬了二胡的音域,發展了二胡的弓法和指法,并把二胡的記譜和演奏技巧規范化,這些努力極大地提高和豐富了二胡的音樂表現力。另外,他還對四相十品的傳統琵琶加以改造,制作了六相和加半音品位的琵琶。
劉天華還借鑒小提琴的教學方法,進行了民族器樂科學教學體系的有益探索。他編寫了四十七首二胡練習曲和十五首琵琶練習曲,選編了江南絲竹、廣東音樂以及他自己的作品作為教材,使國樂教學由過去的以師徒手傳口授為主,轉向循序漸進地進行技法訓練的科學教學方法,劉天華在國樂教學上的首創之功可謂重大!
為了配合京劇大師梅蘭芳出國訪問演出,劉天華記錄整理了《梅蘭芳歌曲譜》。這是中國近代戲劇史上第一部用五線譜記錄的中國戲曲音樂集,開創了我國用科學記譜
法記錄和整理戲曲音樂的先河,對我國民族民間音樂以及戲曲音樂科學記譜法的運用和推廣,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劉天華在教學上認真負責,兢兢業業,堪稱師表,直到染病逝世前的一個星期他仍在授課。劉天華師德高尚,教學水平高,教學方法科學合理,培養了一批二胡音樂家如儲師竹、吳伯超、徐錫麟等,還和學生們共同開創了風格獨特、影響深遠的二胡學派。
1923年冬,北京大學音樂傳習所在三院禮堂舉行音樂會,劉天華的高足徐錫麟登臺演奏了劉天華創作的二胡曲《病中吟》,這是二胡首次登上高等學府的舞臺,演出獲得圓滿成功,二胡由此一舉登上“大雅之堂”。音樂會后,在北京大學校園中,師生爭相吟唱《病中吟》的主題旋律,二胡獨奏也從此成為北京大學音樂會上最受歡迎的節目之一。
然而,正當劉天華意氣風發地致力于國樂改進時,卻遇到了意外打擊。先是在1926年秋季,北洋政府各派軍閥忙于混戰,將教育經費挪作軍費,致使北平各校教師停發工資數月。此時,劉天華的幼女突然夭亡,而他卻因經濟窘迫,無錢為女兒下葬。劉天華的同事和好友楊仲子聞訊后,將其夫人的金釧送到他家,讓他速去換錢下葬亡女。劉天華非常感激,但不肯接受,他說:“嫂夫人金釧何以因我而失?”楊仲子聽后便將金釧一折為二,并說:“內人有它,還有何用!”劉天華這才收下,換了些錢安葬了他心愛的女兒。1927年6月,奉系軍閥張作霖在北平組織軍政府,新任教育總長劉哲竟說音樂有傷風化,下令查封北京大學附設音樂傳習所和北京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使北平剛剛起步的現代音樂教育頓時停滯。面對軍閥官僚這種無知而蠻橫的舉動,劉天華在激憤而無奈的心情下,創作了二胡獨奏曲《悲歌》,1928年他又創作了《閑居吟》。
劉天華雖然被迫離開教職,卻并未放棄音樂教育和改進國樂的工作。劉天華在他創辦的《音樂雜志》發刊辭中表示,將恪守“借助西樂,研究國樂”的原則,致力于改進和發展國樂。劉天華的學生則在北京大學成立了學生社團——北京大學音樂學會,請劉天華教授琵琶、二胡和小提琴。劉天華還和“國樂改進社”全體成員在北平協和學校禮堂,舉辦了首次國樂音樂會,并親自演奏了二胡曲《病中吟》和琵琶曲《改進操》,受到人們的歡迎。
奉系軍閥被趕出北平后,北京大學音樂傳習所和北京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重新恢復,劉天華重新返校并被聘為二胡、琵琶教授。這時,劉天華的哥哥劉半農是北京大學的國文教授,弟弟劉北茂也從暨南大學來到北京大學擔任外文教授。一門三兄弟同時任北京大學教授,一時成為佳話。值得一提的是,劉北茂早在少年時代就受到劉天華的影響喜愛音樂,后來二哥又教他演奏二胡、琵琶、笛子等。劉北茂雖然教的是英語,但他表示如果以后國樂樂壇需要他,他寧可放棄教授外文,改教國樂。劉天華去世后,他果然肩負起二哥未竟的事業,投身于國樂教學、作曲和演奏。
演奏轟動京城 名曲常留人間
1930年冬季,北京發生了一個轟動樂壇的事件,那就是北京基督教青年會的高尚仁在北京飯店舉辦音樂會。參加演奏的有中外知名音樂家,中國音樂家中有劉天華、鄭穎孫等,外國音樂家中有當時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歐爾門等。聽眾中有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詩人徐志摩、劉半農等著名學者和社會名流,外國聽眾中有各國使領館的使節和夫人、來華講學的學者和經商的大商人及其眷屬等,其中還有一位旅華研究東方文化史的德國專家雷興教授。大多數中外聽眾都是為聽外國演奏家的演奏而來的,而對音樂會上的國樂演奏則頗不以為然,有人認為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有人認為只是點綴而已;有人認為是故意讓國樂出丑,就連了解和支持國樂的人也為劉天華捏一把汗。
音樂會首先演奏了一首中國古曲,外國人把它當成音樂會的序曲,未作出什么反應。等歐爾門等外國演奏家出現時,他們立即振奮起來,聽完外國名曲演奏后,他們報以熱烈的掌聲,致使演奏者兩次返臺謝幕。輪到劉天華演奏
國樂時,有幾個外國人竟認為中國音樂不值一聽而退席。一位坐在雷興旁邊的外國女士也想退場,因為她認為中國的藝術之神已死,只有到地下去才能追尋到昔日的繁榮,雷興勸她稍留片刻,以便了解中國的國樂究竟死在哪里,她才勉強留下。整個大廳被一種懷疑、不屑甚至輕蔑的氣氛籠罩著,這時,一位身穿中國旗袍、儀態端莊的女士將劉天華的演奏曲目介紹給聽眾,這位女士就是劉天華的學生曹安和。她介紹完第一個曲目《病中吟》后,劉天華立即在二胡那兩根神奇的弦上魔術般地發出凄楚、幽怨而扣人心弦的哀鳴,一下子把聽眾帶入了他要表達的情境中,大廳里靜極了,人們的思緒隨著他的琴聲跌宕起伏,沉浸在深深的共鳴之中,不少女士眼睛里含著淚水,緊緊咬住嘴唇。當樂曲結束,在片刻的寧靜后,猛然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一浪高過一浪,長久不息。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外國人都被征服了,但他們無法理解:這樣簡陋的樂器,在劉天華的手中竟能產生如此神奇的力量。然后,劉天華演奏了《空山鳥語》,聽眾又被帶入了一個蒼山翠谷、鳥語花香的境界,接著是琵琶曲《十面埋伏》《霸王卸甲》……當劉天華演奏完最后一曲時,歡呼聲、鼓掌聲此起彼伏。劉天華懷著激動的心情一次次返臺答謝,可熱烈的掌聲仍在大廳里回蕩,他接連答謝了九次,聽眾才讓他走下舞臺。在場的外國人非常激動,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中國竟有這樣美妙神奇的音樂。特別是雷興對此贊嘆不已,認為中國這一古老國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演奏結束后,雷興還特意拜訪了劉天華,并向高亭唱片公司推薦,為劉天華錄制了兩張唱片。從此,胡琴音樂大踏步地登上了樂壇的“大雅之堂”,劉半農在《書亡弟天華遺影后》的悼文中寫道:“二胡地本庸微,自有天華,乃登上品。”縱觀劉天華一生對二胡音樂所做出的貢獻,我們可以看出,此言絕非兄長對弟弟的過譽之詞。
劉天華雖然身為二胡、琵琶教授,但他并不滿足于已有的成就,仍到處尋師訪友,不斷提高自己的水平。對此,劉半農曾說:“其能于既為大學教授之后,而猶虛心師事他人,以求其藝事之完成者,天華而外,吾不知當世尚有幾人也。”“天華于琵琶、二胡造詣最深,琵琶之《十面埋伏》一曲,變化萬千,非天華之大魄力不能舉。其于二胡,尤能自抒妙意,創為新聲,每引弓一弄,能令聽眾低回玩味,歌哭無端,感人之深,罕世倫比。”蕭友梅對劉天華的藝術成就也曾贊譽說:“不圖中國樂師竟肯俯學西樂,且有如是成績也。”劉天華的重大成就是他懷抱改進、振興國樂的理想,長期堅持刻苦學習而取得的碩果。
劉天華在改進國樂方面的重大貢獻更主要表現在創作上,他創作了十首二胡獨奏曲《病中吟》《良宵》《悲歌》《閑居吟》《苦悶之謳》《月夜》《空山鳥語》《光明行》《獨弦操》《燭影搖紅》及《歌舞引》《虛籟》等三首琵琶曲,這些作品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成果,也是我國民族器樂寶庫中的藝術瑰寶,至今仍廣為流傳,久盛不衰。
劉天華的作品時代性強,深刻、細致、真實地表達了“五四”時期愛國知識分子的思想感情,是他們對現實不滿、苦悶彷徨、憧憬光明的生動寫照。劉天華的這些作品以傳統二胡音樂為基礎,廣泛吸收民族音樂的豐富營養,并借鑒小提琴音樂的優秀經驗,從而使二胡這件長期受到歧視的中國民族樂器,煥發出新的藝術生命力,開啟了中國現代二胡音樂藝術的新紀元。
《病中吟》是劉天華的處女作,也是他生前最喜歡演奏的樂曲之一。該曲初創于1915年,1923年修改定稿,在構思、創作和修改樂曲的過程中,劉天華相繼經歷了失學、失業、喪父、貧病等一連串的打擊,雖然不斷苦斗、掙扎,但滿懷的理想一次次破滅,他從美好的幻想中回到冷酷的現實中來,感到無限惆悵。這首作品正是作曲家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全曲悲切凄傷,動人心魄,具有深厚的感染力。當然,這不是一首絕望的悲歌,樂曲中亦有心靈飽受折磨后的吶喊,如疾風暴雨,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表現了出作曲家與命運作斗爭的堅強意志和對勝利的信心。
《空山鳥語》也是劉天華最有影響的樂曲之一,初創于1918年前后。這首作品表現大自然的美景帶給人的喜悅,體現出作者“抱樸含真,陶然自樂”的高尚情操。在二胡技巧的運用上,這首作品也比以前有較大突破,既借鑒
了民族樂器惟妙惟肖模仿鳥鳴的手法,又吸收了小提琴的表現技巧,音域和音色的對比也更強烈,是一首內涵豐富、技巧性很強的二胡曲。
《良宵》是劉天華的一首即興之作,也是他作品中最優美的一首,創作于1928年1月22日。當時,正值“國樂改進社”成立不久,劉天華對“國樂改進社”的成立十分高興,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約了幾位學生到家中歡聚。他在聚會中對學生們說:“我好久沒有做譜了,我想在今天做一個小小的二胡譜,作為今天快樂的紀念。”于是,他拿出二胡即興演奏起來,一邊拉一邊記錄曲譜,他拉了一會兒,也許是樂思有些阻礙,就停頓了下來,接下來劉天華一口氣演奏完,并趕快記下曲譜。這首作品是劉天華二胡曲中最簡短易學的一首,樂曲優美的旋律是他心中流淌出的愉悅,是他心中閃耀的希望的火花。這首作品由于完成于農歷除夕,音樂上又突出了歌唱性,是用二胡“唱”出來的,故又名《除夕小唱》。
劉天華從1926年開始醞釀《光明行》,并于次年完成了初稿。這期間,他的幼女夭亡,他又因無錢支付孩子的學費而使兩個孩子失學在家,《光明行》定稿的時候,他八歲的次子又不幸病故,這首作品就是他在不斷遭受生活打擊的境況中創作的。可他并沒有沉浸在悲傷哀嘆中,而是以樂觀的態度,表達了對光明的渴望和向往以及努力實現國樂改革理想的決心。樂曲運用了進行曲的節奏,使擅長表現憂傷、悲憤情緒的二胡奏出了熱烈、雄壯的音樂,成為二胡音樂創作風格上的一個突破。這首作品于1931年發表后,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給那些鄙視民族音樂、認為二胡只能表現“萎靡不振”情緒的謬論以有力駁斥。
不幸的是,正當劉天華改進國樂事業走向輝煌的時候,他本人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給后人留下了深深的遺憾。1932年,劉天華在北京天橋訪問民間藝人、采集民間音樂和“吵子會鑼鼓譜”資料時,不幸染上猩紅熱,醫治無效,逝世于協和醫院。正如當時著名音樂家黃自、汪頤年夫婦悼唁劉天華時所言,劉天華的去世可謂是“樂府如今推泰斗,師門從此杳人琴”。
劉天華畢生從事的改進國樂工作,是我國民族音樂劃時代的改革創新事業,劉天華改革創新國樂的觀點、方法和成果,對我國現代民族音樂具有重要的奠基和示范作用。我相信,繼續沿著他的道路走下去,我國的民族音樂一定會更加燦爛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