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陳靈梅, 深圳
市贏家服飾有限公司董事長,國內“花樣盛年”文化理念第一人,《花樣盛年》雜志創辦人,深圳市花樣盛年慈善基金會發起人。
五毛錢救了校長。在文化革命那段時間里,我們船校的老師和同學們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保守派叫聯指隊,另一派是造反派。我們學校有一個學生組織叫“八一隊”的,整天抄老師的家,抓人打人,把校領導和教師們抓來批斗,掛著大牌子游街。那時學校很亂,課也停了,老師們走的走了,抓的抓了。我憑著本能,“做人要憑天理良心”,反對把學校領導教師們抓來批斗游街。我們船
校當時的校長叫肖流,他是1939 年就參加革命的老干部。
文化革命中造反派把他愛人李老師的腿打成殘廢,但即便是這樣,也要她每天爬著去革委會報到。有一天,我聽到造反派要去追捕肖校長的時候,偷偷去通風報信,讓他趕緊逃走。當時他身無分文,我給了他我身上僅有的五毛錢,讓他乘學校門口的公交車逃走。那時公交車票是一毛二毛一張,五毛錢不算少,我有兩個寒假都因沒錢買火車票而一個人在學校過年。所以老校長一直很感激我,我去參加船校四十周年大慶的時候,肖校長拉著我的手,心懷感激地反復對我說:“陳靈梅,我的命是你救的!”文化大革命,我沒有造反,沒有傷害到任何人,而且還救了我的校長,我覺得很欣慰。
我們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呼吁復課,我和王水裕等同學成立了“復課鬧革命辦公室”。當時我們在學校已讀了三年,還差一年就要畢業,但課程設計、畢業考試等工作全部停頓,更無人問津工作分配。那時候不敢講不革命,只好講“復課鬧革命”。我們貼大字報,強烈要求上課,結果響應的人越來越多,學校請示上級,1968 年8 月我們終于分配工作了。
因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當時學校沒有發畢業證給我們,我們的畢業證書直到1975 才寄到手中。
八、大連紅旗造船廠
1968 年8 月我們開始分配工作,畢業生的去向大多是六機部船舶系統的企業。“又紅又專”或者家庭特困的畢業生,分配去上海、大連,其次的去四川,剩下社會關系有問題的畢業生,分配去地方企業,如常州航海儀表廠、洛陽拖拉機廠、永康拖拉機廠等。
我和任正琪等九個同學算是“又紅又專”,分配得最早,又是分在較好的工廠——大連紅旗造船廠。老金因為他姑父曾經是杭州自來水廠的大老板,他“ 社會關系復雜”,所以遲遲未給分配,最后才分到四川萬縣的四五五廠。因為分配的時候四五五廠還沒建好,所以老金暫時留在上海航海儀表廠代培。
我們從上海坐火車經沈陽,然后在沈陽轉火車到大連報到。大連紅旗造船廠大約有兩萬六千人,是解放前的老廠,經過兩次大規模擴建和技術造,擴大了生產能力,建成了中國最大的10 萬噸級半塢式造船臺,擁有船體車間、輔機車間、錨鏈車間,柴油機分廠、推進器分廠、閥門分廠,可建造10 萬噸級以下的各種船舶,承修15000 噸級以下的各
類艦船。該廠曾建造中國第一艘萬噸輪躍進號、第一艘五萬噸油輪西湖號、第一艘自升式海上鉆井平臺等,現在服役的第一艘航母“遼寧號”也是在該廠完工的。我剛去大連紅旗造船廠時,文化革命還沒有結束。每天早上從工廠門口開始,道路兩側站滿了掛著牌子、低著頭被挨斗的“牛鬼蛇神”。非常可惡的是,造反派還讓他們站在窄窄的條凳上,站久了人就會摔下來。
我和任正琪被分配到輔機車間。當時知識分子是“臭老九”,于是我們當了五年車工,上班的作息時間是24 小時三班倒。
很多年以后我還問老金:“當初為什么追求我?”他說:“男同學們打賭,看誰能追到聰明能干的陳靈梅,當時我能追到你很自豪。”
九、初為人母
一年后,就是1969 年9 月,我準備回浙江探親。老金寫信給我說,他家鄉遭遇洪水,水庫決堤,他也要回老家探親。我一聽,覺得應該去他家鄉看望一下。
這一年9 月20 日我和老金結合了。我與他同齡,是同班同學,我是團支部書記,他是宣傳委員。我們班有四十多人,一共只有五個女生,自然成了男生們競相追求的對象,五個女生四個都嫁給了同班同學。1968 年我談戀愛時只有21 歲,年輕幼稚,對未來的婚姻充滿幻想,想象中有個白馬王子,比翼雙飛,至于具體對象是什么樣的也說不清楚。當年被老金追求時,懵懵懂懂,態度曖昧。那時候沒有關于情愛方面的書籍,更不清楚婚姻家庭為何物。沒有婚禮,沒有心理準備,沒有物質準備,措手不及當了準媽媽。善良的父母沒有責罵我,坦然接受了一切。
很多年以后我還問老金:“當初為什么追求我?”他說:“男同學們打賭,看誰能追到聰明能干的陳靈梅,當時我能追到你很自豪。”1970 年6 月20 號,我已身懷六甲,離預產期還差半個月的時候,我到上海與老金一起回到寧海娘家待產。
6 月26 日凌晨,我腹痛難忍。那時候沒有公路,兄弟們把我抬到鄉衛生所,早上8 點左右,醫生給我量血壓,覺得情況不妙,問我:“你之前量過血壓嗎?”我說:“沒有。”然后,我就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瞳孔放大,不省人事。醫生說:“趕快抬到區醫院,我這里沒有辦法搶救。”這下嚇壞了老金,他趕快跑回村里找人幫忙。這時生產隊已經出工,爸爸哥哥已下田干活,村里根本找不到人。他邊跑邊喊:“阿爸咯!靈梅不行了。”他跑得很快,村里的黃狗見是陌生人,跟著他追,把他的腿咬了,褲子也撕爛了。哥哥、爸爸及地里干活的人聽到了呼喊聲,很快趕來十幾個,抬著我去區醫院。區醫院很遠,要翻過一座山,因為情況緊急,救人要緊,鄉醫院給區醫院打了電話,這邊的人抬我趕過去,那邊的毛醫生背著急救箱趕過來,在山上的一個亭子會合,毛醫生給我打下了急救針。到了區醫院后,我仍然昏迷,有人建議剖腹產。毛醫生說,等子癇過去,就會自然生產了。果然,晚上孩子順利出世。我們給他取名金益民,希望他長大后為人民服務。我母親逢年過節,都要拿著土特產去看望感謝毛醫生,直至她自己去世為止。
產假結束后我要回大連上班,考慮到一個人帶著孩子三班倒太困難,準備把孩子留在老家。當時市場上沒有奶粉,鮮奶只有大城市才有定量供應,外婆替孩子找了個奶媽,一周后她去看望孩子,發現奶媽奶水不足,心痛地就把孩子抱回來了,后來換了一個奶媽還是不行。我的奶水倒不少,無奈之下,我只好只身帶著2 個月大的孩子回到大連。
我原先住在工廠的集體宿舍,有了民民后,為了不影響其他人休息,廠領導將職工宿舍廁所旁邊的、一個放雜物的小屋騰出來給我。小屋只有五六平方米,同學們幫我用木板釘了個靠窗的床鋪,沒有凳子,就用上學時用的小樟木箱代替。這個小樟木箱里裝著我的日記信件證書等,后來一直跟隨我到了深圳,很遺憾在深圳最后一次搬家時弄丟了。那時我的糧食定量有二十多斤,其中只有三四斤大米和五六斤標準面粉,其他都是玉米面。沒有雞蛋也極少有肉,吃得最多的是海邊的雜魚雜蝦和大連產的國光蘋果,雖然很小也不好看,但很便宜,一毛錢左右一斤,味道也不錯。因為孩子不到一歲,每天有半磅牛奶票,我每天要去勞動人民文化宮旁邊的奶站取牛奶,把民民一個人放在床上。有一天等我取奶回來,對面鄰居老太太告訴我,小孩從窗里摔出窗外,額頭上摔了個大包。老太太非常善良,兒子也在船廠工作,從此以后,我只要出門就把孩子放在她家炕上,托她幫我照顧。
班組里有個師傅叫余秀蘭,她看我一個人帶著哺乳的孩子可憐兮兮的,經常買些魚蝦蔬菜給我,如果我不在家,她就放在我家門口地上。2005 年,大連有了NAERSI( 娜爾思) 店柜,我利用出差之便前去看望她,推門一見,她就認出了我。
我上班時把民民放在工廠的托兒所里,中間喂兩次奶,下班后就把他接回職工宿舍。宿舍在中山廣場,工廠在修竹街碼頭,兩者相距很遠。我經常半夜12 點,抱起熟睡中的孩子去接班。北方的冬天,11 月就開始下雪,北風呼呼地刮著,風口處地上積雪有七八十公分深,我抱著小民民,深一腳淺一腳,摔倒了又爬起來。
托兒所里一個阿姨,要照看二十多個孩子,小一點的孩子放在小床上,嘴邊放個奶瓶就完事,大一點的孩子放在地上。孩子們哭的哭、喊的喊,像一片青蛙叫。有一天民民撲倒在墻角踢腳線上,嘴摔破了,腫得像個小豬八戒,耳朵里灌滿了淚水,阿姨視而不見,他從此落下中耳炎和鼻炎。
托兒所里的孩子特別容易生病,加上我又是初為人母沒有經驗,孩子常常生病跑醫院。有一次連續幾天發高燒,確診是麻疹,我們呆在觀察室輸著液,等待床位。任正琪發現我兩天沒上班,才知道我在醫院,急忙跑來看望。我對他說:“我兩天沒有吃飯了,你幫我買包餅干吧。”過一會,他又給我送來了臉盆和毛巾。又有一段時間,小民民胃口很差,臉色發黃,哭鬧不停,到醫院一看,才知得了急性肝炎,馬上住進了大連傳染病醫院。
出院后,托兒所不讓他進,為了喂奶方便,我只好將民民寄托在工廠門口一戶人家家里。女主人40 多歲有三個
孩子,她沒有工作,全靠老公一個人工作養活全家。有一天民民睡不安寧,我發現毛衣縫里有虱子,我趕快將它脫下,泡在開水里,天哪,水面上竟然浮著一層虱子!北方老式房子家里沒有洗澡條件,洗澡只有到公共澡堂,吃奶的孩子身上有奶香,虱子全跑到他身上。那時候我們真是苦不堪言,我瘦得只有94 斤。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一周歲,我把他送回寧波老家斷奶。外公外婆到鄉鎮的亭頭渡車站來接我們,看到我們娘倆瘦得皮包骨頭,傷心得淚流滿面。
十、四川萬縣四五五廠
支援三線建設。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開始,中國跟蘇聯關系惡化,毛澤東提出“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口號。為了國防安全考慮,把中國分為三個區域:沿海城市叫一線,中原城市叫二線,西部山區叫三線,把一線的國防工廠轉移到三線。國家從沿海城市抽調了很多干部工人到西部山區搞建設,每個廠都有抽調的人數指標。
1970 年7 月老金已經去了四五五廠。1971 年8 月,正當我從娘家返回大連,人事部通知我說:“你愛人已經在四川工作,你也去四川涪陵支援三線建設吧。”我不同意,說:“涪陵離萬縣還很遠呢。”他們說:“難道還把你們調到一張床上去?”我說:“既然說照顧,就應該調到一起啊。”后來就把我調到四五五廠了。
1972 年2 月,在去四川之前,我回娘家看望孩子。老父親請木匠給我做了家具:大衣柜、被柜、碗柜等,他擔心路上遭到磕碰,搓了一個冬天的稻草繩,密密實實纏繞在家具的外表上。這時,老金也從四川回到我寧波老家,接我們去萬縣。我們本想把民民帶到四川去,外公心有余悸地說:“你們剛到四川,生活還未安定,孩子還是暫時放在這里吧。”我們到寧波港將家具托運,然后坐船到上海,再換長江輪船到萬縣四五五廠。因為我們結了婚有孩子,領導在筒子樓里給我們分了一房一廳小套房,估計有40 平方,有廚房但沒有衛生間。
我們是同齡,同班同學,平起平坐,誰也不讓誰。每次吵完架后,我就不理他,進入冷戰狀態。
我到四五五廠后被分在加工車間,車間主任是孫福根。連同在大連的三年半,前后一共當了五年工人。老金在動力車間也是車工。
無奈的選擇。大約在1972 年底,我父親不幸中風癱瘓在床,于是我請假回老家前去看望。母親要照顧癱瘓的父親,沒有余力照顧民民,所以,回來時我把民民帶回了四川。民民帶走后,老外公在家藥食不進,想念民民。他總是說:“麥子黃了可以割了,我留著干什么,連累老太婆,連累子女。”我聽母親說:“民民在家時,如果老頭子不肯吃藥,他會到床前勸說‘外公,外公快吃藥,吃了病就好’,老頭子就乖乖地吃了。”我深愛著我的父親,我只好又托付出差的同學把小民送回寧波。
我父親1975 年初去世,老金向領導請求了一個出差上海的機會,前去寧波奔喪。本來想把民民帶來四川,外婆經常說:“我要人,不要錢。”意思是希望我們常回家看看,平時不要寄錢都可以。考慮到外公剛過世,外婆太孤單,又決定暫時放一放。這樣一直待到1978 年初,我利用出差機會,才把母親與他一起接到四川。這時他已經八歲半,讀小學第
六冊(也就是上三年級下學期的意思)。
民民不到6 歲就上學,外婆的觀念是:孩子滿山遍野亂跑,為了安全把他關進村校,讀書多少是次要。村校沒有音樂、圖畫、體育等課程,沒有課外作業。來到四川,他總是忘記作業,甚至忘了去上學,老師告狀,小朋友們欺負他,引起鎖骨骨折,我真是為他揪心。
不和睦的苦惱。我和老金1969
年9 月結婚分居兩地,一直到1972 年春天才得以再次見面,一家三口三個地方,缺少相處的時間。那時候又年輕,連起碼的婚育生理知識都不懂,于是產生了誤會,經常吵架。他很像一個鞭炮,常常為些小事,情緒失控,罵的話很難聽,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他火從何處來。
我們是同齡,同班同學,平起平坐,誰也不讓誰。每次吵完架后,我就不理他,進入冷戰狀態。有一次,我對他說:“老金我們談一談。”他說:“跟你這種人有什么好談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告訴父母,我委屈極了,經常以淚洗面。為了減輕痛苦,分散注意力,我就拼命工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