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們相遇

旅行作家蔻蔻梁有一本書，叫《直到我們相遇》。書中說：

“有一天，臨死前，我會把女學(xué)生、女作家、蘿莉、女強人、女屌絲、女神、森女都聚在一起，到時候可能還會找到師奶、女文青、家庭主婦、阿婆、女博士、女導(dǎo)演、女流氓……女總統(tǒng)……誰知道還會找到些誰呢。我會和這群蔻蔻梁聚在一起，對她們說：‘嗨，我們總算相遇了?！?/p>

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和很多個你相遇，和童年、少年、青年……的你，相遇。

你遇見的你，可能是年幼輟學(xué)的奇葩兒童，正翻著白眼讀一本讀不懂的書；可能是穿著白襯衫和背帶裙的活潑小姑娘，捧著學(xué)校發(fā)的兒童節(jié)糖果，呼嘯奔跑過蟬鳴的操場；可能是叛逆倔強的女生，因為跟男同學(xué)打架被老師喝斥；也可能是滿懷凌云壯志的青春期少女，正面對突如其來的初潮不知所措……

成長路漫漫。感謝時光，讓盛年的你和當年的自己相遇，讓現(xiàn)在的你有機會拍著自己小小的肩膀，說一聲：“我過得不錯，你呢，還好嗎？”

夢想起初只是一粒種子，能不能發(fā)芽生長，完全取決于做夢的人是否執(zhí)著，取決于無論他走了多遠的路，會不會回到夢開始的地方。

徐逢寫給徐逢：

記得那朵永不凋謝的花

徐同學(xué)：

我很少想到你。我常常想到的，是少女時期的我，是那個珍視友情、憧憬愛情、偶爾披著一層薄紗般輕愁的我。童年的我，除了上學(xué)、放學(xué)，跟小伙伴們一起玩耍，我不記得你有什么了不得的煩惱。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最近聽這首《愛的代價》時，你的樣子卻躍然眼前，眼神懵懂，笑容燦爛，讓我在剎那間穿越時空，回到1980年代，與你一起，重溫我們童年時的夢想。

那時的你，經(jīng)常被問到同一個問題：你的理想是什么？

你總是被問住，腦子里一片空白，答案卻是現(xiàn)成的：科學(xué)家、教師、醫(yī)生、音樂家……

小學(xué)三年級時，你參加區(qū)里組織的夏令營，在一次現(xiàn)場表演活動中，你在白紙上畫了幢高樓，又胡編了一個建筑師的故事。得意忘形中，你大聲宣布：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建筑師。

小學(xué)四年級，你的作文在全市競賽中獲獎。你上臺領(lǐng)獎時，對全校同學(xué)說：我希望將來成為一名作家。

關(guān)于理想或夢想的提問，這兩種職業(yè)身份，從此成了你隨機推出的、專屬于你的標準答案。

父母欣賞你的夢想，但他們也知道你的弱點：對任何事都是三分鐘熱度。你喜歡過樂器，求他們買回一把價格不菲的小提琴，但你只學(xué)了兩個月，就為自己制造的噪音苦惱不已，堅決放棄了；你對服裝裁剪有過濃厚的興趣，父親的報紙、母親的皮卷尺、劃粉、剪刀是你“設(shè)計”服裝的好工具，但一個暑假之后，你就玩厭了；還有兩年時間，你的零花錢全部花在了水彩顏料上……

你的興趣愛好之多，與你淺嘗輒止的態(tài)度對應(yīng)得很好。所以，對于你最新的夢想，他們并沒當真。

很快你就長大了，不再有人問你關(guān)于夢想的“傻問題”，取而代之的，是你選文科還是理科，是你能入讀的學(xué)校、專業(yè)，以及畢業(yè)后的工作去向。你喜歡畫畫而已，對建筑這一行，你實在缺乏了解；至于寫作，考上重點中學(xué)后，你的新同學(xué)們，隨便抓出一個人，他的手上都握著一支生花妙筆。曾經(jīng)的夢想，像兩個笑話，不提也罷。

沒有夢想的人，不知如何走路。選擇了并不擅長的理科，被功課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你，認為從此與作家之夢絕緣，建筑師之夢也瀕于破碎。高考結(jié)束后，你成了一名工民建專業(yè)的學(xué)生。巨大的失落感、生產(chǎn)實習(xí)時看到的灰塵滿天的建筑工地，讓你的大學(xué)學(xué)業(yè)有了一個怨恨的開端，一畢業(yè)你就離開了這個與理想擦邊的行業(yè)。童年時認真做夢的你，就這樣變成后來的我。

我做過許多行當，家電、服裝、酒店、葡萄酒、玻璃……做事有沖勁，欠缺韌性，不夠執(zhí)著。你被父母詬病的弱點，在我身上反復(fù)呈現(xiàn)。而我，我對執(zhí)著的人并不欣賞。執(zhí)著于沒法實現(xiàn)的事情，就是妄想，必須果斷放棄。

直到有一天，我提筆寫下第一篇文章，并發(fā)表在一本雜志上時，我才想到童年時的另一個夢想：作家。我開始審視自己這些年的生活。關(guān)于夢想，關(guān)于執(zhí)著。

我們很容易將執(zhí)著和偏執(zhí)搞混淆。偏執(zhí)的人喜歡拿執(zhí)著當作遮羞布，替他的一切失敗和不如意找借口，活在虛幻中，就是不肯面對現(xiàn)實?？墒?，執(zhí)著的人，首先就是面對失敗，承認失敗，接受失敗，腳踏實地做好他的本分事。

而夢想，起初它只是一粒粒種子，能否發(fā)芽生長，完全取決于做夢的人是否執(zhí)著，取決于無論他走了多遠的路，會不會回到夢開始的地方。

親愛的，人們都說，喜歡回憶從前，越是久遠的事情越是記憶猶新，是一個人變老的開始?？晌蚁氲侥悖氲竭@些事，內(nèi)心卻涌動著激情和喜悅。我想說的是，感謝你種下夢想的種子，它們沉睡或生長，帶給我的，都是無與倫比的精神財富。徐逢

2014 年5 月

莫妮卡寫給 1989年的自己：

我們來談?wù)勎磥?/p>

Dear：

你好！此時你正在那座南方小城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未來對你而言，也許過于宏大與模糊，但我知道，若干年后你會渴望得到智者的建議和指引，所以，我來了，來和你談?wù)勎磥怼?/p>

親愛的，好好享受在父母身邊的這幾年吧。因為到了 8歲，你就會離開他們，去到千里之外的姑媽家生活。那是一座火爐般的城市，你很多年后回憶起它，還是充滿了眷念與不舍，那滿屋飄香的蓮藕排骨湯、那條放學(xué)路上的林蔭小道還有處處喜歡爭先的自己，都將成為你記憶深處一場無言的繾綣。

你樂觀、善良、開朗、熱情的美好品質(zhì)都來自于這 7年，而陰郁虛榮的部分則是之后的人生體驗。所以，對你 15歲前的生活，我沒什么要提醒的，唯有送你五個大字：珍惜并享受。

16歲。你會考上家鄉(xiāng)最好的高中，你的母親為之驕傲，并向所有人夸耀你的優(yōu)秀。你一直很害怕母親，因為她喜怒無常，常常不通情理，所以你總想刻意躲避她。然而，你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你的母親會變得格外依賴你。親愛的，多體諒她，好嗎？一個 40歲的離異女人帶著兩個孩子，真的不容易。試著給媽媽一個擁抱，你們之間的墻也許就會倒塌下來成為橋。

18歲。你會成為漂亮女生中成績最好的那個，很多男孩子圍著你轉(zhuǎn)，他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追求你，但你卻默默喜歡著一個從沒和你說過話的男生。他很酷，黑黑瘦瘦的像極了謝霆鋒，他玩音樂、不常來上學(xué)，是你們這所頂級高中里的異類。你攢了一個學(xué)期的零花錢，給他買了把吉他，可是快畢業(yè)了你也沒勇氣送出去。班主任跟你說，考北京的大學(xué)吧，那里有更好的男孩和人生等著你。

于是，你會再次離開家鄉(xiāng)北上。但很可惜，你并沒有在那里遇到更好的男孩，你的初戀就這樣埋葬在了一個背著吉他的男孩的背影里。其實，青春短暫，談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又有何不可呢？

22歲。大學(xué)畢業(yè)，你會當上某家大刊的時裝編輯，穿梭于各大秀場和派對。你跟品牌公關(guān)頭次見面也會熟絡(luò)地稱對方“親愛的”，你會開始在意自己攢錢買的名牌包是不是過季了，你也會懂得用何種姿態(tài)去征服心儀的男人。但你很快就會厭倦這些，你想找個男人嫁了。

遇到他的時候，你還沒滿 23歲。你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男人，你覺得他又帥又有型，你們很快陷入熱戀。那時的你，飛揚跋扈，以為全世界都是屬于你的，你會半夜讓他去買包子，穿著褲衩在陽臺上罵他，他稱你是可怕的“玉面小飛龍”，但最后，他還是會娶了你，盡管你如此任性。

坦白講，你 30歲之前做得最對的事情就是嫁給了他。

27歲，你手忙腳亂地做了母親，而現(xiàn)在，你的女兒都快要上小學(xué)了。你想要的所謂“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大抵就是如今這個樣子吧。

親愛的，你也許無法想象 30歲是什么模樣，就像我現(xiàn)在無法容忍滿臉皺紋的 60歲一樣。但我相信，我們到了那天，都會坦然面對的，尤其當你發(fā)現(xiàn)你愛的那些人也隨著你一起老去時，你會感到知足與幸福。

來自 2014年 5月的你

那滿屋飄香的蓮藕排骨湯、那條放學(xué)路上的林蔭小道還有處處喜歡爭先的自己，都將成為你記憶深處一場無言的繾綣。

火車轟隆隆往前開，開到終點又折返頭，貪吃的小司機你沒有乘客。

咪咕寫給咪咕：

小火車快跑

咪咕，我看見你，夏天的午后，你在門口的長椅上玩開火車游戲。

火車的車頭放著一杯玉米粒，你開一會兒火車就吃幾粒。火車轟隆隆往前開，開到終點又折返頭，貪吃的小司機你沒有乘客。

你 3歲半就輟學(xué)了，從幼兒園。從此你就在家里，一個人玩。幼兒園的劉老師是你姑姑的好朋友，她拉著你的手，說，咪咕，你不想上幼兒園就不上了吧。那時的你在幼兒園里是一朵奇葩：小朋友們玩跨障礙賽跑，你像定海神針一樣杵在原地，誰也推不動你；老師彈著風(fēng)琴教唱歌的時候，你從來不張口不出聲，但每次一回家就會唱，一首歌相當完整，行云流水。

大人都說你是個奇怪的孩子。你識字早，很小就拿姑姑的書看，看完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戰(zhàn)爭風(fēng)云》，小學(xué)三年級的枕邊書是一本紅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詩詞集。在幼兒園看小伙伴們跳扎扎，你在心里鄙夷地吐出一個剛學(xué)會的成語：群魔亂舞。

盡管如此，你大體上還是一個嘴甜舌滑的小孩。

直到你 5歲那年的一天。

那天是爺爺過生日，家里宴請了很多賓客。你照例嘴很甜，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喊得大人們心花怒放?？墒?，就在爺爺讓你喊一位老奶奶的時候，你突然卡殼——究竟是“王奶奶”還是“黃奶奶”？你沒聽清。

那時小小年紀，不知道哪里來的精準度要求，在沒有搞清楚是“王”還是“黃”的情況下，你死也不肯喊人。同時，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倔勁，你死也不肯問個清楚。爺爺覺得很沒面子——老奶奶是你小叔叔幼時的保姆，爺爺以為你小小年紀就沾染了壞習(xí)氣嫌貧愛富?？墒翘斓亓夹?，你一個小孩子家哪懂那個！爺爺堅持要你喊，你昂著頭就是不喊，祖孫二人就那樣杠上了。

據(jù)姑姑后來回憶說，在雙方相持約 5分鐘后，爺爺突然暴喝一聲：

“你喊不喊？再不喊，

我就拿針來把你的嘴縫上！”這句話讓你徹底崩潰。你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摧肝摧膽，還一邊警惕地偷看爺爺手里有沒有拿來針線……所有的大人都來哄你，包括那位老奶奶，“算了算了，小孩子不喊人就別勉強她了！”最終你得以安全退場，嘴沒被縫上。

可是，從那以后，你從一個話多的、活潑的、喜感的小孩，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大人都調(diào)侃你是不是整天在思考國計民生的大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你會在夢中無端驚醒，害怕爺爺會拈著一根亮晃晃的針來縫你的嘴。

平心而論，爺爺是天底下最好的老頭。他把你當男孩養(yǎng)，帶你跑步，命令你做俯臥撐，教你餐桌禮儀，給你講做人的道理。有一次家人全都外出，只剩你和爺爺在家，一輩子沒進過廚房的老頭竟然撲騰了半天做出一盤韭菜炒雞蛋給你下飯——沒放鹽。咪咕，值得慶幸的是，你很快終結(jié)了自閉，再度活蹦亂跳。這件事你偶爾會記起，但它不是你的童年陰影。中國孩子誰不是在父輩的恐嚇中成長強大的？如果事事都有陰影，我們甚至不會有機會長大成人。更值得慶幸的是，你長大后定居嶺南——粵人講話“王”“黃”不分，你對此表示滿意。而且，咪咕，要在很多年后，當你拼盡全力戰(zhàn)勝了身上諸多弱點，你才會知道，無是一件丟臉的、值得鄙夷的事?，F(xiàn)在的你，是趕也趕不下臺的麥霸、唾沫橫飛的客廳演說家、意氣風(fēng)發(fā)的長跑健將——30多年前那個在長椅上把寂寞小火車開到地老天荒的孩子，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火車會經(jīng)過這么多的鄉(xiāng)村與城市，搭載她遇見的這么多人，攜帶這么多愛與愁、淚與笑，一路汽笛長鳴開到了盛放的現(xiàn)在。不是嗎，咪咕？世事難料，而我們總要成長。世界上另一個咪咕

樵娘寫給三兒：

我們曾有過一個天堂

三兒：你媽叫你回家吃飯的時候，每天都這么大聲喊：“三兒，小三兒……”整條街都聽得見，那時，這一點也不丟人。

你那時可逗了，呆萌呆萌的，簡直就木啥想法。也難怪，你生長在一個大家庭，上有倆姐下有一妹，長輩有姥姥姥爺、三個姨一個舅，爹媽關(guān)注你的時候本來都不多，也輪不到你有想法。成長、發(fā)育、青春期，你都是跟著姐姐有樣學(xué)樣，默默度過的。

如果非要問你有什么想法，呵呵，我知道那也是有的。雖然你對生活很滿足，雖然你的小腦殼純到空，但你仍然有一個很強烈很執(zhí)著的愿望。

你希望能在家里洗澡。

在北方某些小城市，洗澡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講究的人家每周洗一次，不講究的就沒法說了，半年一洗的都有。據(jù)說當?shù)剞r(nóng)村的老太太一輩子只洗兩次澡：出嫁時洗一次，去世后洗一次，平時就用水簡單擦擦。

你家是一周洗一次的講究人家，但就算如此，小孩子脖頸后面也積了黑色的泥垢，頭發(fā)也由汗味到餿味：這事由母親當眾嚷出來，小姑娘的羞愧是可以想見的。

洗澡是去公共大澡堂子，那里總是擠滿了人，熱騰騰的蒸汽使對面的人都互相看不清楚，空氣中夾雜著人體的各種味道，熏得人透不過氣來。不同年紀的婦女在這里裸裎相見，四處晃蕩著下垂的不下垂的各式乳房，淋浴的蓮蓬頭只有兩個，每個下面都擠滿了白花花的肉體，老的少的，粗魯?shù)刈瞾碜踩?，不時發(fā)生口角，強勢些的洗著霸著，替家人占領(lǐng)著地盤。

那是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在那里，自尊是奢侈品，文明是可笑的矯情，你的羞澀無處躲藏。

你不是不愛干凈，可你真心懼怕洗澡。童年的你說不清楚怕的和討厭的是什么。母親總是不留情面地大聲呵斥，把你的腦袋按在蓮蓬頭下用力刷洗，小姑娘纖瘦的身體和腦袋被周圍陌生肉體觸撞，小孩子自然就七葷八素暈頭轉(zhuǎn)向了。洗頭膏流下的臟水浸到眼睛里，你在母親的責(zé)罵聲中“吱哇”亂叫，不成體統(tǒng)。

女人體，歐洲油畫里百般風(fēng)情的自然流暢曼妙風(fēng)景，在這里和美完全不沾邊。小女孩剛萌芽的乳房被破舊的毛巾搓得生疼，洗干凈的頭發(fā)被碩大的肥屁股撞到墻上，幾十平方米的房間里，幾池渾水兩個淋浴頭擠著數(shù)不清的女人，像是一個角逐爭斗的戰(zhàn)場。

所以，你的童年只有一個愿望：“有一天能在家里洗澡就好了。嗯，這太不可能了，家里那么冷，也沒有這么大的盆啊?！蹦阆胪戳四X袋，也想象不出在家里洗澡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你在電影里看見了浴缸，天哪！你著迷極了。你覺得吧，其它的都無所謂，只要有浴缸，那日子便是天堂。

你無法知道后來，無法知道人的貪婪原來永無止境……

我告訴你吧，后來，你在酒店的洗澡間享用了浴缸。再過些年，你家里真的有了浴缸，還有淋浴。接下來更不用說了，你住的房子如果沒有兩個能洗澡的衛(wèi)生間，你覺得簡直就不能住。并且，這樣的房子你擁有不止一套。

可是天堂呢？似乎越來越遠。

錢越來越不值錢，肉越來越不香，自來水不再能喝，蔬菜不能放心地吃……三兒，我突然很懷念你生活的那個年代呢?；貞浿校丛璧那榫耙矝]那么恐怖了，的確，那氣味是不好聞，四處是很骯臟，但起碼那時的人都沒有艾滋沒有性病，身體上也只是黑泥和汗水。你不會想象得到，多少年后，人們干凈漂亮香味撲鼻，身體里卻滿滿的都是毒素，癌癥潛伏在每一個角落，不時地跳出來摧毀一個家庭。

人與自然和諧共存才是最好的相處。現(xiàn)在大家都能在家盡情地洗澡了，可是，水資源就要枯竭了。我們出門不用拿菜筐菜籃子，不用掃地倒垃圾了，可是，白色污染成了誰也控制不了的瘟疫，蠶食著我們的地球。

我們曾有過一個天堂。我們用貪婪把它毀了。

在那里，自尊是奢侈品，文明是可笑的矯情，你的羞澀無處躲藏。

那些關(guān)于童年的文字——我們的童年，有詩和遠方

爸爸來自南美洲

我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爸爸就被派駐拉丁美洲。上小學(xué)的一天，媽媽帶著我和姐姐去飛機場接一個叫爸爸的人，他從里面一出來就抱著我親個不停，胡茬扎扎的，好難受。我使勁推他，無能為力地開始放聲大哭。媽媽趕緊哄我：

“快叫爸爸呀，忘了你最愛吃的巧克力就是他從那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卑职趾孟裣肫鹆耸裁矗s緊從身上和行李包里往外掏。我臉上掛著淚，啃著巧克力，躲到了媽媽的身后。

一個大男人闖進了我的生活真是讓我難受，媽媽從此晚上和爸爸在一起不陪我睡了。我還能隱約聽到隔壁屋里有一種像火車跑過的聲響，媽媽說那叫“呼?！?，以前家里從來沒有住過男人，自然不會有這么怪異的聲響。一天，我推開廁所門，看到爸爸站在馬桶前，就十分好奇，非想轉(zhuǎn)過去看看爸爸為什么要站著。爸爸急了，又不能馬上走開。他用手擋我，結(jié)果指甲把我的眼角劃出了血。

不過，事情還不算太壞，這個爸爸也有吸引我的地方。他做的菜很好吃，他講的故事很動人。自從爸爸回家后，每天早上，我一睜眼就光著小腳跑到媽媽房間，賴在床上，“媽媽爭奪戰(zhàn)”就此打響。爸爸被我吵醒后，總是寬容地讓我騎在他略略隆起的肚子上，我纏著他講地球那一邊的故事，這是惟一能解決“爭端”的方式。于是，父親帶著我踏上了“南美的神秘之旅”。亞馬遜叢林里人與野獸的搏斗、安第斯山脈上終年的積雪、南美有趣的故事與古代遺跡，這些都是我童年魂牽夢縈的地方。

我是童年縱火犯

我的童年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我的父親是一位外科醫(yī)生，母親是內(nèi)科醫(yī)生。

“文革”開始后，醫(yī)院手術(shù)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禮堂一樣大的草棚，醫(yī)院所有的批斗會都在草棚里進行，可是這草棚搭起來沒多久就被我們放了一把火燒掉了。我們在草棚旁玩消防隊救火的游戲，我哥哥劃一根火柴點燃草棚的稻草，我立刻用尿?qū)⒒饹_滅?？墒俏覀兺浟俗约旱哪驘o法和消防隊的水龍頭相比。當我哥哥第二次將草棚點燃，吼叫著讓我快撒尿時，我只能對他苦笑了。

當火勢熊熊而起時，我哥哥拔腿就跑，我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著醫(yī)院里的人紛紛跑了出來，我父親提著一桶水沖在最前面，我立刻跑過去對我父親說：這火是我哥哥放的。

我意思是想說這火不是我放的，我的聲音十分響亮，在場的人都聽到了。當時我父親只是嗯了一聲，隨后就從我身旁跑了過去。后來我才知道當初的那句話對我父親意味著什么，那時候他正在被批斗，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救火當英雄的機會，結(jié)果一個混小子迎上去攔住他，說了這么一句足可以使他萌生死意的話。

我母親將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們的一位同事家中，我們在別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個月。這期間我父親歷盡磨難，就是在城里電影院開的批斗會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斷表白自己，希望別人能夠相信他，我們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個月后，母親將我們帶回家。一進家門，父親提著一把掃帚走到我們面前，先讓我哥哥脫了褲子撲在床上，然后是我。我父親用掃把將我們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樣五顏六色，使我們很長時間都沒法在椅子上坐下來。

從此，我和我哥哥名聲顯赫起來，縣城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陽弄里住著兩個縱火犯。而且我們的形象上了大字報，以此告誡孩子們不要玩火。大字報上的我被畫得極其丑陋，當時我不知道漫畫和真人不一樣，我以為自己真的就是那么一副嘴臉，使我在很長時間里都深感自卑。

吃糖吃到氣管里

那一年，在外地工作的遠房叔叔來到村里，給我們每個小孩發(fā)了一塊糖。我在此前只是用舌頭舔過白砂糖，從沒有吃過塊兒糖，我們山村里的供銷社也沒有供應(yīng)過這稀罕的東西。不小心，也是沒有經(jīng)驗，我把這塊糖吃到了氣管里去了。據(jù)后來大人說當時我憋得全身發(fā)紫，再后來不知大人用什么辦法取出了這塊糖。這一年對我很重要，如果這塊糖不能及時地取出來，我今后的那一年，哪一年就都沒有了。糖果對鄉(xiāng)下的孩子是很有誘惑的奢侈品，尤其是棒棒糖。我在今年之前從來沒有吃過棒棒糖，后來，我 40歲的時候，兩個兒子要吃棒棒糖，我買了三個，給自己也買了一個，40歲第一次吃棒棒糖，真甜。

一千張?zhí)羌?/p>

小學(xué)一年級的暑假，我去北京外婆家做客。隔壁院子一個名叫世香的女孩子跑來和我做朋友，我們兩個人的種種游戲使外婆家不得安寧了。一天表姑說：“世香不是有糖紙么，為什么你們不攢糖紙呢？”世香的確有糖紙，那是幾十張美麗的玻璃糖紙，被夾在一本薄薄的書里。世香來了興致，“您為什么要我們攢糖紙呀？”“攢夠一千張?zhí)羌?，表姑就能換給你一只電動狗，會汪汪叫的那一種。 ”

我和世香驚呆了。電動狗也許不讓今天的孩子稀奇，但在二十多年前中國玩具匱乏的時代，表姑的允諾足以使我們激動很久。那該是怎樣一筆財富，那該是怎樣一份快樂？

表姑說一定要玻璃透明糖紙，每一張都必須平平展展不能有褶皺。攢夠了交給表姑，然后她就能給我們換。

從此我和世香走街串巷，尋找被遺棄在犄角旮旯的糖紙。那時候糖紙并不是隨處可見的。我們會追逐著一張隨風(fēng)飄舞的糖紙在胡同里一跑半天的；我和世香的零花錢都買了糖——我們的錢也僅夠買幾十顆，然后我們突擊吃糖，也不顧糖把嗓子齁得生疼；我們還守候在食品店的糖果柜臺前，耐心等待那些領(lǐng)著孩子前來買糖的大人，等待他們買糖之后剝開一塊放進孩子的嘴，那時我們會飛速撿起落在地上的糖紙，一張?zhí)羌埦褪且稽c希望呀！

我們把那些皺皺巴巴的糖紙帶回家，泡在臉盆里把他們洗干凈，使他們舒展開來，然后一張張貼在玻璃窗上，等待著它們干了后再輕輕揭下來，糖紙平整如新。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我和世香終于每人都攢夠了一千張?zhí)羌垺?/p>

一個下午，我們跑到表姑跟前，獻上了兩千張?zhí)羌?，表姑不解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呀？ ”“狗呢，我們的電動狗呢？”表姑愣了一下，接著就笑起來，笑得沒完沒了，上氣不接下氣。待她笑得不笑了，才擦著笑出的淚花說：“表姑逗著你們玩哪，嫌你們老在園子里鬧，不得清靜。”世香看了我一眼，眼里滿是悲憤和絕望。我覺得還有對我的藐視——畢竟這個逗我們玩的人是我的表姑啊。

這時，我忽然有一種很累的感覺，我初次體味到大人常說的累，原來就是胸膛里的那顆心突然加重吧。

我和世香走出院子，我們不約而同地，把那精心整理過的糖紙奮力扔向天空，任他們像彩蝶隨風(fēng)飄去。

我長大了，每逢看見“欺騙”這個詞，總是馬上聯(lián)想起那一千張?zhí)羌垺⒆邮强梢耘u的，孩子是可以責(zé)怪的，但孩子是不可以欺騙的，欺騙是最深重的傷害。

我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但所有的大人不都是從孩童時代走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