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筆在竹簡或木片寫字,水平線條將被竹簡縱向的纖維影響。一般來說,橫向的水平線遇到纖維阻礙,寫字者就會用力,筆勢越到尾端也會越重。這種用筆現象在秦隸簡牘中已經看出,漢代隸書則更明顯地發展了水平線條的重要性。
漢字從篆書“破圓為方”成為隸書之后,方型漢字構成的兩個最主要因素就是“橫平”與“豎直”。而在竹簡上,“橫平”的重要性顯然遠遠超過“豎直”。
從居延、敦煌出土的漢簡上的筆勢來看,水平線條有時是垂直線條的兩倍或三倍。“豎直”線條常因為毛筆筆鋒被纖維干擾而不容易表現,因此,漢簡隸書里的“豎直”線條常常刻意寫成彎曲狀態,以避免竹簡垂直纖維的破壞。毛筆與竹簡彼此找到一種互動關系,建立了漢代隸書美學的獨特風格。
漢代隸書不只確立了水平線條的重要性,也同時開始修飾、美化這一條水平線,形成“波磔”這一漢代視覺美學上獨特的時代標志。
“波磔”如同中國建筑里的“飛檐”——建筑學者稱為“凹曲屋面”。利用往上升起的斗拱,把屋宇尾端拉長而且起翹,如同鳥飛翔時張開的翅翼,形成東方建筑特有的飛檐美感。建筑學者從遺址考證,漢代是形成“凹曲屋面”的時代,漢字隸書里的水平“波磔”,與建筑上同樣強調水平飛揚的“飛檐”,是同一個時間完成的時代美學特征。
歐洲的建筑長時間追求向上垂直線的上升,中世紀哥特式大教堂用尖拱(pointed arch)、交叉肋拱(ribbed vault)、飛扶拱(flying buttresses)交互作用,使得建筑本體不斷拉高,使觀賞者的視覺震撼于垂直線的陡峻上升,挑戰地心引力的偉大。
漢代水平美學影響下的建筑,在兩千年間沒有發展垂直上升的野心,卻用屋檐下一座一座斗拱,把水平屋檐拉長、拉遠,在尾端微微拉高起翹,如同漢代隸書的書寫者,手中的毛筆緩和地通過一絲一絲竹木纖維的障礙,完成流動飛揚漂亮的一條水平“波磔”。書法美學不一定只與繪畫有關,也許從建筑或戲劇上更能相互理解。隸書的美,建立在“波磔”一根線條的悠揚流動,如同漢民族建筑以飛檐架構視覺最主要的美感印象。
東方美學上對水平線移動的傳統,在隸書“波磔”、建筑“飛檐”、戲劇“云手”和“跑圓場”都能找到共同的印證。
《詩經》里有“作廟翼翼”的形容,巨大建筑有飛張的屋宇,如同鳥翼飛揚,美學的印象在文學描述里已經存在。
如今走進奈良法隆寺古建筑群,或走進北京紫禁城建筑群,一重一重橫向飛揚律動的飛檐,如波濤起伏,如鳥展翼,平行于地平線,對天有些微向往,這一條飛檐的線,常常就使人想起了漢簡上一條一條的美麗“波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