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鷹
開欄的話
中國人自古以來看重家庭,很多人家里都有“傳家寶”。它記錄了家族難以忘懷的人和事,承載著祖先為人處世的原則;它匯聚家族文化,教育一代代后人;它潛移默化融入社會,凝聚成我們這個社會的核心價值;它作為精神原動力,推動國家和民族披荊斬棘、開拓創新,不斷追求進步與美好。
從本期起, “傳家寶”欄目與您見面了。如果您的家里有代代相傳的一個老物件、一本書、一個相冊、一枚掛件,甚至是一封家書、一枚勛章、一句話……歡迎您把它們背后的故事寫出來,寄給我們,與大家分享交流。
相信您的“傳家寶”可以感染更多的人,一個積極向上、和諧溫暖的家庭愿景與社會夢想,會因此獲得更有力的支撐。
人的心靈需要撫慰,最大的撫慰就是給它自由,民主與自由是智慧的源泉。這不是警世恒言,而是“秦家門大聚會”留下的最得珍惜的精神財富。
父親如果健在,今年有101歲了。父親是個“多面體”,他給我們后代留下的,當然也是多棱鏡般的記憶。
人這輩子,有的記憶會隨時光流逝而飄散,有的記憶會隨寒暑轉換而枯萎。只有那些看似并不重要,卻如影相隨,溶入了生活習慣,甚至變成了一種語境的;只有那種影響后來人對人生對事業選擇的;只有那些讓我們在寒冷中感到溫暖、在痛苦中感到慰藉、在失意中感到堅強、在寂寞時感到充實的往事,才值得依戀和追憶。當我們無限感慨于這種往事肘,也許會發現自己已是熱淚涔涔。
讓我最為追念的記憶大概就是“秦家門”的周末大聚會了。
2幢104室的記憶
從1958年到2005年,父母住在北京報房胡同的一所機關大院近50年。我現在雖然已不在那里居住,但有時經過,特別是看見熟悉的門牌——2幢104室時,感情還是常常難以自持。
恍惚中,我甚至覺得,那扇門會忽然打開,從里面傳出爸爸略帶鄉音的高聲發問:“誰呀?誰來了?”
恍惚中,年邁的媽媽會顫悠悠地扶著墻走出來……常年照顧父母如同一家人的白阿姨在廚房里包著堪稱一絕的餃子,她來開大門時手上還沾著面……
恍惚中,我仿佛又聽到姐姐細柔的聲音和姐夫大嗓門的笑聲,聽到哥哥總是探討式的發問和弟弟使用了特別多的語氣詞和感嘆詞的神侃。當然,聲音最大的還要首推第三代人……我的女兒楓楓,我的侄子侄女威威、禾禾和琳琳。他們爽朗愉快又有點童蒙初開式的歡笑永遠都像一縷縷閃亮的陽光。
其實,這恍惚并不是幻覺,而是記憶的定格。他們也正是我下面要說的“秦家門”周末大聚會的主要的固定成員了。當然,參加這聚會的還有我們兄弟三人各自的妻子,她們也是不定期的成員。這樣一算,每次聚會都有10~13個人哩!聚會的核心當然是父親。而他作為“一號首長”成為“核心”,還是從1983年他離休后才實至名歸的。父親是抗日戰爭前的老共產黨員,又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代外交家。革命戰爭和外交生涯經歷讓老爺子很有些胸懷四海、目極八方的味道。加上他對國內外大事,特別是對有關中國外交的林林總總極為關注,以至于兒孫輩每到周末對他和母親的例行探望,也就逐漸演變成了一種無所不包無話不談的“神仙會”。
我還記得每次走進父親的臥室時,他不是在一邊喝茶一邊看《參考消息》,就是在聽BBC或其他外臺的廣播。順便說一句,老爺子當年在北平教會學校學的英語可扎實了,戰爭年代愣是沒有忘,直到他80多歲時還能用英語背誦《魯賓遜漂流記》的精彩片段呢。由于大家下班放學的時間各不相同,所以來的人有先有后。但不管是見到誰,兒子或孫子孫女,父親的第一句話總是:“有什么新聞消息嗎?”如果我們搖搖頭或擺擺手,那么他的第二句話就一定是讓你談談對某些國內外大事件,尤其是對國際上的熱點焦點有什么看法。在這種氛圍的熏陶下,變化莫測的中國外交、波譎云詭的世界形勢,就會不知不覺地成為了全家人最為感興趣的話題。況且當時我的姐姐姐夫都在外事部門工作,我本人的專業又是研究世界歷史,我哥哥對外國藝術(特別是音樂)十分內行,有家電臺甚至聘他開辦西方音樂講座。如此這般,國際問題對我們家的這些成員來說還會陌生嗎?
開明寬容民主的家風
這種被我戲稱為“秦家門國內外形勢分析會”的活動之所以能從1984年一直“開”到2004年老爸住進醫院,長達20年未曾中斷,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老爸營造的開明寬容民主的家風——恐怕是它得以存在的基礎。從八十多歲的老人到三四十歲的兄弟姐妹,從新中國兩代外交家到還在上初中高中的學生,從對國際事務極為熟悉的內行專家到只能從報紙電視新聞中得到點信息的業余愛好者,“周末大聚會”的成員年齡不同、學歷不同、經歷不同、工作不同,卻都能就一兩個國內外的焦點問題爭論得熱鬧非凡。
海灣戰爭該不該打?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是被誤炸還是有意為之?朝核六方會談是將胎死腹中,還是陰晴未卜?20年中,這類問題到底有多少?恐怕總不下一百多個吧。即便是各種爭論已爭到面紅耳赤的地步,每個人依然是平等的一員。誰都不會因為知之較多而自傲,也不會因為知之較少而自嘲。每個嚴肅的問題都可能得到一個幽默的回答,每個幼稚的問題都可能得到一個循循善誘的解釋。信息雖不對等,但人格都是平等的,沒有長幼之分,更沒有高下與尊卑之別。
父親對我們議論乃至爭論的所有問題,都是靜靜地聽,微微地笑。有時這廂吵翻了天,他那廂至多也就是搖搖頭或點點頭。真正能夠水波不興地從容應對眾人提問的,當然還是已經成為我國某部新聞發言人的姐夫。
姐夫的幽默常常使眾人哄堂大笑。他的不少見解,比他在任何其他正式場合中的看法,即便是針對同一事件也都來得更加輕松,顯得更加睿智。十分有趣的是,不知有多少次,我們正在海闊天空地神侃時,父親家的座機電話會突然爆響起來。姐夫一聲“噓”,眾成員立刻無聲。攪了我們興頭的要么是發生了國際突發事件,要么就是被外國人突然盯上的某些中國國內的大事。有時是中南海的某位大人物詢問某國際問題的始末緣由。有時甚至是老外的越洋電話,美國某位國務卿或聯合國秘書長要找“密司特×”。記得有一次打來電話的竟是那位魅力四射、讓以色列前總理沙龍都犯過暈的“黑姑娘”——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賴斯女士。另一次則是前聯合國秘書長、埃及人加利。
當然,周末大聚會必有物質基礎,那就是以餃子為“基礎”的大快朵頤。有時大家吃得高興、說到興頭,竟會放開歌喉唱起來。此時的老爸老媽也會隨著大伙唱起那些久遠的歌……“長城外,古道邊”“我們都是神槍手”。筷子敲碗就是伴奏,其景難忘,其情感人啊。
也許正是這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周末聚會和其中迸射的思想火花點燃了秦家第三代孩子的心火。我的女兒在大學本科本來是學電子商務的,但上研究生時竟“背著”大人拿了個國際政治專業的學位。如今她正以一名國際時政新聞記者的身份常年奔波在世界各地。時隔多年,我有時還會遐想,如果每家老人都有父親當年那樣的寬容與民主的涵養,都能在身邊打造出如“秦家門周末大聚會”的氛圍,都能讓人淋漓盡致地表達意見,又何愁社會的智力資源缺乏?
人的心靈需要撫慰,最大的撫慰就是給它自由,民主與自由是智慧的源泉。這不是警世恒言,而是“秦家門大聚會”留下的最得珍惜的精神財富。
(責編:蕭茵)endprint